第189章
“久仰江左清谈之风, 诸位以文会友,以诗词话人间,其中不乏金玉良言,不曾加以留存未免太过可惜,”赫连诚皇商出身,身上天然带一股铜臭味, 自问与这些文人墨客的酸臭异曲同工,他挨着大司马柳濯缨坐下, 眼前是一湾纤纤细流, “不如就以兰亭八贤为名,某记录词句整理出书,诸位看如何?”
赫连诚话音刚落,柳濯缨朝他斜过一眼, 江左清谈风行已久, 参与私宴的皆是世家子弟, 其影响之深远, 既可误国亦可救国, 就看谁想插手其中, 又想如何搅这趟浑水。
吏部尚书江豫川与之对面而坐, 曲水之隔,闻言轻笑道:“书有香, 铜有臭,太守大人不愧商贾出身,此等世俗点子,咱们这群文人墨客可万万想不到。”
江豫川开场便不留情面,好在赫连诚最不怕这些贬损之言,听罢并未直接回击,反指向柳濯缨手上的书,问:“柳大人在看什么?”
柳濯缨面无表情,再一琢磨,还能猜出几分不情愿,“国风。”
赫连诚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待柳濯缨翻过这页之后突然指着其中一句,扯起嗓子,“这句甚好: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1?”
指桑骂槐的话,谁对号入座都是落个下风,可憋着装没听见也是雨打风筝,一败涂地,江豫川抚掌赫然拔高音量,“你!”
“私宴不以职位相称,”灵台丞郗延真夹在中间,要拉架数他最为合适,“我倒觉得这书的名目好,前朝历代有八俊八顾,八子八及,今梁有八贤独树一帜,来日扬名四海,也不失为佳话一段呢!”
“倒不知八贤有谁,”江豫川被拉着坐了回去,嘴上阴阳怪气还不甘心,“赫连兄编撰辛劳,想必得把自己的名号放在第一位。”
赫连诚不能更认同,大大方方道:“某能进八贤,江兄自然也进得!”
江豫川想嘲赫连诚,也得先撒泡尿照照,自己又是哪路货色。
且师戎郡太守别的不论,独独一张脸皮极厚,打遍天下无敌手。在场除了吏部尚书江豫川,唯有大司马柳濯缨曾尝过他的厉害。
不过柳濯缨正捏一本国风当挡箭牌,只憋着笑意,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曲水流觞,以文会友,”郗延真扶额,好歹是在琰老的私宴,府上的僮仆侍婢都看着,趁琰老去更衣,凡事不好闹得太僵,否则谁的脸上也不光彩,“两位可别拌嘴了,仔细羽觞落到自己跟前!”
往日都是先清谈再行酒令,今日曲水流觞就在眼前,清谈不敌美酒,众人便以羽觞为信,随波逐流,停到谁跟前,便是谁举杯满饮,当堂行一曲雅令。琰老离席前指了郗延真做令官,今日雅令是为拆字合字,他劝下两个冤家,众人好容易将注意力挪回羽觞之上,第一次正落到度支尚书温孤翎的面前。
温孤翎接了羽觞略作思忖,出口一句:单当也是当,加点也是澢。除却澢边点,加手却为挡。俗语云:潮湿共受,寒冷同挡。
俗语虽俗,说的却是大梁高祖靖襄帝的一则轶闻,彼时天寒地冻,军中物资匮乏,定国一战誓师前仅剩好酒一觚。于是当着全军将士的面,靖襄帝说了句潮湿共受,寒冷同挡,就将这一觚酒尽数倒入沔江,醇香四溢,原先不够人分的一觚薄酒顷刻便成一江可与万民共享的佳酿。
温孤翎借靖襄帝的事迹高瞻远瞩,谢远山听罢却要嘲他本人,“可温孤兄主天下财政税收,只进不出是本分,如何能舍得倒出整整一觚酒?”
温孤翎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倒了酒,从水中舀起一杯,就要往谢远山跟前推。
尉迟焘之子尉迟晗正与温孤翎相邻,他原本是拉陆思卿过来凑热闹,瞧瞧这位名满江左的大司马柳濯缨是何许人,不想酒令没行过几个,大小争吵先听过一堆。
尉迟公子正当风华,又承廷尉正家训,见状不由做起中正官,“都说了这是私宴,你们有多少恩怨都去朝堂上吵个干净,文思雅令岂是你们党争的工具?”
朝堂之上李谢两派越斗越狠,这种惯性自朝堂持续蔓延至于私宴,已然成了两派人当门对面下意识的本能。且裴云京带兵出征,明面上打的是玉氏叛军,实则还是李谢之争,岭南的硝烟冲天,此刻也在这群文官之间徘徊不散。
尉迟晗到底不在官道上行走,年轻气盛说话也不知轻重,陆思卿扯他,他还一副愣头青的模样。见状柳濯缨便去捞那羽觞,不料身边有只大手比他更快,整个包裹柳濯缨的指尖,连同羽觞一起迎了回来。
美酒掺了生水,入腹未必好受,柳濯缨回眸睨赫连诚一眼,想放手,赫连诚却偏不让。
赫连诚微微眯眼,眼底的柔情蜜意如丝般绵长,“柳大人的手太凉了。”
凉手够冷酒,赫连诚可不答应。
“摸够了吗?”
柳濯缨瞬间红了耳根,他顶着这张天人艳羡的脸,清谈之中谁想轻薄于他,好歹得先过大司马唇枪舌战这一关。
可唇枪舌战也敌不过赫连诚的脸皮厚如城墙。
众目睽睽,赫连诚得放大司马一马,他两指松了劲,滑过那细长的指节接过羽觞,打起圆场来更不正经,“还不是因为诸位都心系家国天下,譬如某这等俗人,三杯两盏下去便只知风月,”他指弹羽觞,“且让某来抛砖引玉:单青也是青,加点也是清。除却清边点,加心却为情。俗语云:似开未开最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