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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节

  一阵寒暄后,恒五娘又见几十捆湿漉漉的青檀树皮、稻草被搬上了骡子板车。
  直到天黑,显金沉默地跑了十来个村子,将骡子板车装得密密麻麻又满满当当的。
  带来的真金白银所剩无几。
  恒五娘坐在左摇右晃的车里,吞了口唾沫,拿手将鬓发挽到了耳后,扯出一丝笑,“我们是要将宣城府周边的大小作坊能买到的原料,全都收购完吗?”
  显金正拿着软毫笔在小册子上勾勾画画。
  听恒五娘这么问,显金将小册子合上,勾起唇角笑了笑,“明天去旌德,后天去沙田。”
  显金将小册子揣进怀里,从车帘被风掀开的小缝里,看粉墙黛瓦的屋子与村庄一帧一帧向后退去,轻声道,“宣纸的制作周期大概在一年。所有庄户上的原料,几乎都在年前被各家作坊定购,我们现在没办法直接买到原料。”
  所以……
  只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她们把其他小作坊今年存储的原料全部收购。
  那么还能留给白记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她需要拉恒记入伙。
  她可是正经做生意的,不会做垄断市场那一套缺德行径——拉恒记入伙,只能算联名,就不是垄断了嘛……
  显金笑了笑。
  两万人,四万张纸,四百刀纸张。
  白记就算打通了府丞的路子又怎么样?
  她捏着最好的原材料,白记拿什么跟她争?!
  更何况,她还另有几重杀手锏!
  这笔生意,必须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因为,大概率这笔生意背后,还有更大的利益。
  显金目光沉凝,手坚定地将车帘“唰”的一声拉过。
  宣城府熊知府书房,夫人嗔怪,“非要把陈记顶上去和白记拼个你死我活吗?文闱卷纸推白家,之后的贡品机会给陈家,不就得了?百花齐放,不比一家独大好?”
  熊知府啜了口茶,很想对老妻说,你懂个屁!
  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得以保留一丝生机。
  隔了一会儿,熊知府才语气拖长,吁了口气,“……很大可能,文闱卷纸和贡品,是一家。”
  第225章 是要沉塘
  熊知府因为陈记,险些被老妻剥皮抽筋的一念之差,显金自然不知。
  显金和恒五娘一连十日都忙碌在看货、付钱、收购的路上。
  酱肘子漆七齐带着绩溪作坊那十五个新人将库房全都搬空,放置暂时不需要的沙田稻草和纸胶。
  显金带上恒五娘,亲去龙川溪上的甄家码头,真正意义上的“拜码头”“打招呼“。
  恒五娘捻起裙角,轻巧地跨过倒在地上的一根散发着水腥气与泥污味的腐木。
  显金看污泥蹭到了恒五娘鹅黄色的缎面绣鞋上,蹙了蹙眉,“……码头上鱼龙混杂,如今清理河道,四处都是污泥腐木,听话,先上车吧?”
  恒五娘从袖中摸了条丝绸绢帕出来,弯腰轻手轻脚地把鞋面擦干净,一抬眸,露出两只水汪汪又极简凝的杏眼,“……别人去得,我也去得,若是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小姑娘,要好处、要宽让、要理直气壮的弱化……那别人便更看轻你。”
  既然决定了要争,就不能再用“姑娘”的身份自己给自己示弱了。
  恒五娘口吻淡淡的,书卷气十足。
  一双杏眼真漂亮。
  显金笑了笑,伸手扶住恒五娘的胳膊,耐心地等待小姑娘擦鞋面。
  混码头的,常常是左青龙右白虎,额上还贴着一只花豹图,就怕你看不出来他混的是社会。
  码头上,一群这样混社会的汉子乌压压地铺开,忙得头顶冒烟地要么登高挂帆,要么卷起裤腿下河修船板,难得见两漂亮姑娘来,汉子们全都停下手上的活儿,直勾勾地盯着瞅。
  恒五娘吞咽下唾沫,脚下有些软,不自觉地朝显金后背靠了靠——他们卖纸的,素日几乎都与读书人打交道,甭管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人面上总是道貌岸然、人五人六的,她实在没见过这么明晃晃的目光。
  显金高声道,“请你们家三少东家出来。”
  有混不吝的汉子歪着嘴哈哈笑,“你是哪家的姑娘?素日找上我们家三少的女人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难得有两个约着一起来找……”
  汉子话还没落地,就听鞭子“咻”的一声从天而降,蘸着龙川溪刚破冰的冻水,重重地打在这汉子的背上。
  “滚你娘的!放尊重点!这他娘的是城里的贺掌柜!”
  甄三少气势汹汹地把皮鞭往腰间一收,转头朝显金便换了副和蔼可亲的嘴脸,“贺东家,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爹可说了,甄家能如愿拿下龙川溪上下游的通航票,全靠熊知府给陈记撑的台子,也全靠他一拳头打在白家的脸上!
  不然,他一个纨绔,怎么可能越过他二哥来码头掌舵嘛!
  都是贺掌柜带得好!
  都是他那刀刻丝山海经宣纸买得好!
  人生啊!
  际遇很重要呀!
  甄三少沾沾自喜,虽然他不太想管事,但是看到以前在二哥面前点头哈腰、在他面前鼻子朝天的船把子,如今听他号令、对他言出必随……就很爽!
  比喝酒还爽!
  比赌钱还爽!
  比一掷千金买东西还爽!
  男人嘛,最好的那啥药,不就是权利吗?
  甄三少一向饮水思源,朝显金客客气气地又福了个身,顺带捎了眼显金身后的锦绣女子,笑得熟稔,“贺掌柜带着自家妹子逛码头呢?”
  甄三少比陈敷还像纨绔,一副纨绔相再加一对笑眼,让人非常相信这丫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恒五娘强撑着站在显金身后,心头默念:一切臭男人都是纸老虎,一切臭男人都是纸老虎!
  显金笑着与之拱手作揖,“是恒记的大姑娘……有生意和您谈。”
  甄三少受宠若惊,“我把我爹叫出来?”
  显金摇摇头,“一事不劳二主,一向和您做生意,就不劳烦老爷子了。”
  甄三少把这句话看作显金对他的认可,兴奋地搓搓手,意气风发着将显金与恒五娘带进一叶连船桨都包了金边的小船上,又是上糕点又是斟茶。
  显金三两下将来意道明,“……一则呢,是陈记近日进了许多青檀树皮和草垛,或许会占用几条龙川溪的支流滩涂晾晒,若是方便,还请三少命船队轻打桨,莫要将树皮与长草卷进水里。”
  这都是小事。
  甄三少自然连声称是。
  “二则嘛,这一批纸做出来,很大可能要走水路运往应天府,若是可以,陈记和恒记想与甄家签下契书,我们只寻甄家做漕运,对等的,甄家的船也只运我们两家的纸,这个条件,您看妥还是不妥?”
  凡事要走一步看三步,卷子做出来简单,怎么运到应天府?
  几万刀的纸,一定是走水运。
  而且是卷子。
  把运输渠道拿下,又稳了一小步。
  这个要求嘛……
  甄三少低头沉吟。
  恒五娘面容很沉静,手却掩在袖中,纠得跟条麻花似的。
  甄三少久不开口。
  显金开口了,老神在在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不是我们,就是白家,只看三少想和谁合作了。”
  一听白家,甄三少一张脸皱得也跟条麻花似的。
  他是怎么发的迹,甄家是怎么拿到的龙川溪上下通航的航票的!?
  别人肯定以为是甄家厚积薄发,他甄三郎才高八斗。
  可他自己心里门儿清。
  全靠当打手得的好处!
  你问打的是谁?
  不就是那天杀的白家吗!?
  如果是在陈记和白家之间选,毫无疑问,答案是陈记;
  如果是在恒记和白家之间选,毫无疑问,答案是恒记;
  如果是在狗和白家之间选,毫无疑问,答案是狗。
  甄三少抬起头,平静地给出了答案,“契书呢?我签。”
  ……
  解决完运货渠道的问题,显金和恒五娘才算是真正意义地结束了本次出差,显金把恒五娘送到了家门口,看了眼沾了污泥的锦缎绣鞋,转身便与锁儿耳语几句。
  临到天黑,恒五娘收到了一个大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双葱绿烫金暗花的绣鞋,两只鞋面上分别缀着两块大拇指指甲大小的碧玉,看上去漂亮又华丽。
  鞋子下方还压了张纸条——“这对碧玉,很像你的杏眼。”
  恒五娘将纸条捂在胸口,轻轻地“唔——”了一声。
  新鞋,第一次出街便来到了应天府。
  学政府衙,就在江南贡院旁边。
  显金与恒五娘被小吏带进了议事的正堂,显金摸了素色香囊递过去,小吏连连摆手,“……言重了言重了,我们学政不是这样的习性!”
  看上去不像是假意推脱。
  显金笑着又将香囊搡回袖兜,“我们小地方来的,不太懂礼数,大人莫要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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