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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之士[科举] 第180节

  张四维看人,先观其言,再察其行,之后才确定其人为何人,便是地位不如他的官员,他也不敢小看。
  小人未必能够成事,却很容易坏事。
  “爹,您总不能一直无所作为。”张泰征道,“听到旁人这般说爹,我心中十分不好过。”
  若想扭转张四维在内阁中的处境,张居正去位是最重要的。
  有张居正拦着,张四维名义上是次辅,实际上只是他的附属品罢了,张四维为官也并非没有自身抱负,可他纵有一身才华却无法施展,张泰征也为自家父亲感到不值。
  张四维道:“此事你且让我先想一想。”
  张四维心下道,此事他未必能够动摇冯保与张居正的决定,可李太后那边,他却能够说道说道。
  但此事要悄无声息地做,不能被张居正察觉到。
  “爹,你可曾听说,张府近日有数位大夫上门?”张泰征道,“就连张简修这几日也常在府中。”
  张四维道:“张太岳究竟是什么病?朝中也未听到一点风声。”
  张简修为锦衣卫指挥,平日都在京城巡逻,不得轻易去别处,若连张简修也留在家中,张居正这病必然不会轻。
  想及此处,张四维心思渐渐活跃了起来。
  第234章 黑锅
  现代有一句名言,叫一把手说一不二,二把手说二不一,形容的便是官场上的状态,放在大明朝同样也是如此。
  在内阁任次辅者,无不是野心勃勃想取首辅而代之,就算是吕调阳这样的老好人,也在张居正守制一事上失了态。
  张四维叫张泰征退下,心念一动,写了一封长信,叫心腹交予武清伯李伟。
  张泰征虽有几分小聪明,但他涉及官场毕竟不久,所见的肮脏事并不多,张四维虽为人狡诈,却不愿在子女面前露出这副面孔。
  张四维这封信说了什么不为人知,但仅一日之后,柳贺便自陈矩那边知晓,太后近日仍在指责天子,逼迫天子降罪于己。
  有了太后下令,冯保便要张居正快些写下这罪己诏,且太后觉得天子反思之意应当更足一些,故而这罪己诏要写得越狠越好。
  柳贺不由疑惑道:“恩师如今病弱,便是天子要降下这罪己诏,也不该急于一时吧?”
  顾为摇了摇头:“此事我也不知。”
  柳贺便看向自己另外一名幕僚,这幕僚名为黄耘,出身自顺义县,年纪比顾为大上一轮,因而他不仅性子成熟稳重,也有十分强的心机,柳贺原以为顾为搜集信息的能力已是十分强了,黄耘官面上的能量不及顾为,但他的判断力却十分之强。
  在京中任官后,柳贺便一直在搜寻有能力的幕僚,然而进士好找,找一个非进士出身的幕僚却殊为难得,这样的人才早已被各路官员纳至麾下,不会等柳贺主动来寻。
  但他这一回进京后,张居正为他推荐了一名幕僚,正是黄耘。
  “东翁不妨思索一二,此事所涉之人无非太后、天子、元辅与内相,东翁此前见天子与元辅时,事态并未发生变化,此时突然生变,恐是有——”黄耘没有卖关子,而是静静看向柳贺,“另一方介入。”
  “且此人必是能对太后施加影响之人。”
  黄耘并未列出其人姓名,可柳贺不必猜想就已经知晓了。
  能对太后产生影响的,除了她身边的权宦便是天子,外臣之中,张居正算一个,之后便是和太后娘家有关的人。
  武清伯李伟。
  次辅张四维。
  李伟和张居正一贯过不去,一条鞭法实行后,李伟作为外戚代表,结结实实吐出了他在老家山西和京郊的数十万亩田地,张居正逼他交田,他拿张居正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大明朝,靠女儿上位和靠科举考试上位毕竟不同。
  但李伟对付不了张居正,给张居正找些麻烦轻而易举,不过李伟纵是恶心张居正,也不会通过李太后这一条路径——他此前就因犯事给李太后招过麻烦,李家能有如今皆系李太后一人,时日久了,李伟对李太后这女儿也有些畏惧,无事不会找她。
  因而究竟是谁走李伟这条路恶心张居正,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柳贺原本还在想,罪己诏这局究竟该如何破,这罪己诏叫张居正写了是个坑,可若叫旁人来写,一是地位不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替天子写罪己诏的,二则,这的确是个得罪人的活计,柳贺何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何必叫人惹祸?
  然而他不惹人,却偏偏有人来惹他。
  陈矩主动来信告知柳贺,说太后对他劝说天子一事很不高兴,太后道,天子连自省都做不到,如何能将大明天下治理好?
  柳贺身为礼臣,本该劝诫天子为君之道,而不是在天子犯错之时行小人之实,这不是礼臣该有的担当。
  因而陈矩言道,近几日柳贺能不进宫则不进宫,此外,他若是与天子亲近,还是要劝天子谨慎持重,如此才能尽到他讲官的责任。
  听得此言
  ,柳贺可谓火冒三丈。
  李太后只是当着冯保与陈矩几位太监面前说这些,并未当柳贺面说,也未发旨给柳贺,否则柳贺可要大不敬一番了。
  尽管如此,他对这事仍是有些生气,托人带信给张居正时,他便阴阳了两句,再顺便给张居正提了一个可行性十分充足的建议——他这首辅既然病得不能起身,罪己诏自然是写不了了。
  到这时候,张居正就该发扬大公无私的精神,把这一份罪己诏交给张四维来写。
  张四维任次辅已有几年,他的功绩却不为世人所知,显然与张居正提携他入阁的缘由相悖,不如叫张四维替天子撰写这一篇罪己诏,也叫百官和天下百姓看一看他的本事。
  张居正回信只有四个字——“汝人言否?”
  柳贺:“……”
  从来不是人。
  他觉得张四维这人人设从来不倒,张居正遇到这般麻烦的事,他却依然嫌火烧得不够旺,特意添了一把柴。
  既然张四维嫌张居正和天子关系太好,不如他自己亲自操刀,加强和天子之间的联系。
  提完建议,柳贺胸口尤自有些不平。
  洪武朝时,后宫不得干政已写得明明白白,当今是因天子年幼,才致李太后在朝事上说得上话。
  万历在历史上很是刻薄寡恩,李太后作为他的亲妈,品行上和万历很有相似之处,她虽常教天子要如何如何,可从历史上万历的所作所为看,她这教育着实没有落到实处。
  他好歹是堂堂礼部尚书,考试也有些本事,可在李太后口中,他却仿佛是一不学无术之人一般。
  礼部掌天下科考事,柳贺又曾任过天子的讲官,太后说起来也这般没有顾忌,可见平时究竟将他们这些大臣都看成了什么。
  ……
  柳贺觉得,坑张四维这事张居正未必肯干,张居正除了问一句“汝人言否”,也在信中嘱托柳贺,小道不可取,柳贺若想日后在官场上有所作为,就必须走正道。
  走小道者,与之成众者往往是小人,小人心目中惦记着阴谋诡计,便很难成就大事。
  柳贺心想,他光明正大也得看面对的是谁,他处处光明正大,和他作对的人却在背地里放冷箭,这叫他该如何是好?
  所以柳贺在给陈矩的信中,又很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张居正性子刚硬,他又是天子从小到大的先生,情分不同于常人,张居正这罪己诏写下,倒好似他不信赖从小看到大的天子一般。
  次辅张四维则是不同,张蒲州见识渊博,才学也是公认的出众,他是世家出身,为人处事更是卓绝于众人,在张居正病重的时候,张四维是写这罪己诏的最佳人选。
  柳贺写这封信不为别的,就是希望陈矩能说动冯保。
  对不起,他并非众人以为的那般心胸宽广,相反,他挺记仇的,尤其是那种无缘无故找上门的麻烦。
  虽然张居正的麻烦和他没有什么关联,可陈矩已开过口了,柳贺就等于是扯进了这桩事中。
  张居正的事也差不多是他的事。
  张居正那边他也不多说了,张居正自己在办非常事时会采取非常手段,可他只希望柳贺这门生能堂堂正正立于朝堂。
  无论是升官还是日后入阁,柳贺每一步都该走得令人信服。
  “恩师实在高估我了。”柳贺叹道,“我可不是有仇不报的人。”
  ……
  柳贺不知陈矩是怎么说动冯保的,他没有细问,但陈矩能在冯保眼皮子底下混成天子亲近的太监,必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何况那日柳贺进京,陈矩不知具体时间,却仍是果断地将他请进了宫,这事一般人干不出来。
  可陈矩那
  边还有后续,总结下来一句话——冯保果真找上张四维了。
  张四维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可冯保问他,他既是张居正一手提携,如今张居正病重,张四维身为次辅,是否该为他这首辅分忧?
  张四维敢说不吗?
  不敢。
  冯保又说,次辅大人觉得才学不够也无妨,翰林院中养着那么多翰林,不管由谁来写,才华横溢也好,字字庄重也罢,只要张四维署自己的名即可。
  冯保为内相多年,威风朝廷官员大多是见过的,张四维也不敢得罪于他。
  这烫手山芋便这般转到了张四维手中,便是太后想着,此事该由张居正来写才显得庄重,可冯保说,罪己诏是天子写给列祖列宗、写给天下万民的诏书,如何能由张居正一个病人来写?
  这一是不敬先人,二是叫老朱家的列祖列宗见了,岂不是会想,莫非他老朱家已经无人可用,天子年纪轻轻便要下罪己诏,经手的臣工还是一重病之人?
  太后本是迷信之人,一听冯保这般说便打消了念头。
  柳贺听到这消息只想感慨,世界上的黑锅是恒定的,并不会消失,只不过由张居正转移到了张四维身上。
  张四维接过撰写罪己诏的任务过后,柳贺又被张居正请至家中:“我原以为你能安分待着,你竟又耍起了小聪明。”
  “恩师,弟子实在是气不过。”柳贺道,“此事又不是弟子报复他,实是他自作自受。”
  何况张四维接了这活之后也没有立刻去写罪己诏,而是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将申时行拉上。
  于是,写罪己诏这事原先是张居正一人所为,经张四维这么一折腾,便成了内阁共同的意志。
  那这罪己诏无论内容还是用词都是可斟酌的,申时行为人何其细心,又如何会犯哪怕一丁点错误?
  这罪己诏全篇写下来,文采固然是出众的,可于“罪”的描述就要浅上许多。
  第235章 阴阳怪气
  不管怎么说,李太后那边已经有了交代,天子纵然会会因为罪己诏心怀怨恨,可他要怨就得将内阁三位阁臣全惦记上,而不是只记恨着张居正一人。
  这罪己诏用词斟酌,不知是阁臣们亲自写的,还是请才华横溢的翰林写的,总而言之,张四维接下了这活,李太后或许会不满意,但凭他和李太后是老乡的关系,李太后对他应当能容忍一二。
  柳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不为人知,不过张四维恐怕猜到了一些,这几日看向柳贺的神色颇为冷淡。
  但柳贺已经不必惧他。
  这便是官至高位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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