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捲门上升到一半,斜阳就刺得眼睛睁不开。八月,即使是傍晚的夕阳依然拥有很强的杀伤力,尤其是对一个刚从闇黑motel房间出来的纵慾过度的男人来说。
  急忙鑽进车里戴上太阳眼镜,发动引擎。车内还遗留前一晚女人的香水味,已经变质了的香水残味闻起来让人感觉彷彿置身在新几内亚的丛林深处。我降下车窗让丛林气味与尚未过度开发的城镇气息互相中和交叉反应,十分鐘后,稍微能够接受这个世界了。然而耳膜内部依然回盪着离去时女人的啜泣声。
  并不是第一次让女人哭泣。无论是十七岁的花样少女还是三十岁的太太,被拋弃时的哭泣全都一模一样,都有着引发「再也不想当坏男人」的念头之力量。然而这力量却随着经验递减,在不记得听过第几次的哭泣后变得完全无法引发任何念头,有如闭幕仪式上必须演奏的定型化乐曲。
  或许因为这逐次递减的力量同时也逐次磨损我的锐气,以至于镜中的我看起来是那样的疲惫。拨动后视镜对准自己的脸──高挺的鼻樑,有如雕像般深邃的轮廓,我的俊美依旧,但眼神却像七十岁老人那样诉说着彷彿连续睡一百个小时都无法消除的疲劳感。
  才二十一岁就玩腻了吗?真悲哀。
  忽然很想见见小海。
  自从三人一起去海边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起初的几天曾打电话给她想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接收」姜珮,但她不接电话,无论行动电话还是打到宿舍都不接。我猜不到她的情况,可能性有很多种。也许她在生我的气、也许她对于爱上我的马子感到愧疚吧、也许她早已和姜珮在一起了根本没空理我、又或许隔天酒醒之后她就将这事儿搁下,忙着打工、乐团、纠集一票同学到处玩去了。
  没甚么可急的,迟早会知道,但我内心究竟希望发生哪一种情形呢?如果小海果真和姜珮在一起了,真的会幸福吗?或者在激情一把后头脑清醒像我一样急忙逃开?
  她应该不会有和我相同的感觉吧………
  过了一个多月我依然无法弄清楚自己对姜珮的恐惧感到底是甚么,愈思考愈觉得莫名其妙。恐惧幸福?恐惧爱情?怕自己陷入爱情中被女人看透、掌控?说起来似乎都与内心的感觉有吻合之处,却又觉得不全然是这样;太多的反省结果就好像拼命为结论找理由似的牵强附会,一点意思也没有。
  也许直觉这种事根本就是无法解释的,即使提出再合理的解释也无法证实到底是不是正确答案。
  下交流道后开始塞车,在通过第一个十字路口前只能慢吞吞地挪动彷彿消化不良的肠道。终于变暗的天色被陆续点亮的霓虹灯取代,从桃园回台北的一小时车程跨越日夜的分界点,也进入不一样的风景。
  在这九○年代的台北人眼中桃园就如同乡下一般;不只桃园,简直可以把台北市以外的地方全都称作「南部」。但我始终相信整个台北县市和桃园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座巨大城市,绵密的交通网路将整个首都圈紧紧结合在一起,在玻璃管中飞驰的子弹列车直接从西门町通往中正机场只需十分鐘。想像中的未来总是充满科幻味。
  想像中的二十一世纪的我会是甚么模样呢………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景美,风景又转换成大片的住宅区;愈往郊区方向前进住宅的密度渐低,在经过一所市立小学后沿路都是高墙深院,每一户都相隔大段距离。我在一处丁字路口右转进入私人道路。
  不需要停车,只需放慢速度向站在坡道中央的黑衣男子挥手。黑衣人见状立刻跑进路旁岗哨,随即开啟了闸门。
  蜿蜒向上的坡道两旁种植了繁茂的无花果树,颇有地中海风情。据说宅邸的男主人为了抚慰女主人的思乡之情,特地派人前去女主人故乡的法国南部取得树苗。记得高中课本有一句:「橘踰淮而北为枳。」相同种子在台北的土地上长出来的无花果树大概与法国南部不同吧?更何况女主人虽然是法裔,但与其说法国她真正的故乡其实是一个名叫蒙地欧(manteo)的美国小镇,男主人比谁都清楚。反正这人的不讲究也不限于这种小事,计较起来就没完了。
  坡道的尽头是一座中国南方式样的大宅(与法式果园摆在一起,不讲究的另一个例证)。我在拱型牌坊前下车时另一个黑衣人接手将车开走。这宅邸的工人男的一律穿黑色唐服,女的则穿花俏的欧式女僕装,更突显男主人的怪异情趣。
  虽说是「黎家」大院,住在这儿姓黎的只有两人,其馀几十个都是工人。经常有许多亲戚进出往来但他们不住在这儿,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外人,可在他们眼里住在这儿的几十个工人才是外人。有个「叔公」每次来都嫌工人怠慢,大摇大摆地到处指挥人打扫这里搬动那里,儼然一副「黎家人」模样。
  通过穿堂还要再走过一道回廊,出了回廊忽然占据全部视野的是一大块江南式园林造景──假山、庭石、拱桥、枯井,我闭着眼睛也能指点出其中所有事物。
  荷花池畔有整座园林唯一的低矮平房,是一间屋顶装饰着蓝色琉璃瓦片的起居室,爸爸花很多时间窝在这儿玩弄他多年蒐集来的古董名物。此时他正躺在薄板床上。即使是阳光普照的日子屋内也长年保持阴暗,何况黑夜降临的此刻,躺在阴暗处的爸爸更显得神秘感十足。床边的大同电扇吹得墙上几张字画不停翻动,有个长相艷丽的女僕正在帮他捲袖子。
  「阿爹。」
  他头也不抬地应了声:「回来啦。」
  小时候他严禁我进入这间屋子,大约国中毕业以后才得到他的正式允许,不过在那之前我和小海早就偷溜进来几百遍了。虽然允许进入,但只要他在这屋子里与人谈事情一定会把我们赶出去。曾听人说爸爸生意上最重要的决定都是在这片蓝色屋瓦下做成的。
  我坐在门边的太师椅上,抱起原本搁在椅子上的汤普森式衝锋枪。圆盘状的弹鼓嵌入枪身发出喀嚓声响,女僕回头看了我一眼,接着面无表情将爸爸脱下来的劳力士金錶放在桌上,开始帮他量血压。
  「这玩意儿还能用吗?应该是二战时期的老古董吧?」扣下扳机枪没响,不知道是没子弹还是坏掉了。
  「小孩子不要玩枪。」
  身兼护士的女僕用听诊器贴他的手腕,又解开他衬衫听他的胸腔,动作熟练得让我分不出这是真的检查身体还是在玩角色扮演游戏。从女僕超短的荷叶边裙猜想可能是游戏吧?但也未必。
  「最近在干嘛?」爸爸问。
  「老样子。」
  「老样子的意思是成天跟女人混吧?」
  「你还不是一样。」
  「你想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吗?我跟你可不同,不要混为一谈。」
  爸爸在阴影中乾笑两声。我举枪瞄准他,扣扳机。女僕皱着眉头瞪我一眼,是另一番美艷。
  「不会那么孝顺吧……特地回来关心我的健康?」
  「有问题吗?我是说你的身体。」
  「只不过最近血压高了点,没甚么,上了年纪就有这些麻烦。放心吧!暂时还不会让你继承遗產。」
  「听说你打算去纽约一趟,是真的吗?」
  「嗯,有个老朋友快死了,想去看看。」
  「是你以前说过的那个『葛老大』?」
  「那老头七十多岁了还不懂得节制饮食,老吃些高热量的洋玩意儿,大概是坐牢的日子让他变得贪吃吧?结果上星期二心脏病发送进医院,听说快不行了。他家里人打电话来通知的。」
  葛老大是以前爸爸年轻时期在纽约的「大哥」,他能够迅速崛起都拜葛老大提拔之赐。后来因为爸爸跑得快,在联邦调查局收网前溜到台湾才没有成为阶下囚,但葛老大却鋃鐺入狱一口气关了二十年,前些日子才出狱的。
  「搞不好你一下飞机就被fbi带走,到时候我可不会去美国探监唷。」
  「臭小子,我被关起来你就逍遥自在了。」
  「你关不关我都逍遥自在。」
  女僕将血压计听诊器等物件放在托盘上然后端着托盘离开了,留下屋子里两个姓黎的。爸爸坐起身,望着天花板上的大灯笼。我放下枪上前帮他把衬衫扣好,正要将他的袖子放下他说不必了。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有撕掉胶布留下的痕跡,也许他的身体比我想像得更差。
  「你是回来看她的吧?她不在家。」
  「还在疗养院?」
  「不然还能上哪去。」
  他说的没错,我回家的目的只有一个。大约从我服兵役开始妈妈的状况就变得愈来愈糟,一年之中有两百多天待在疗养院,今年更是从过完年后就一直住在那儿。她从没在那儿连续待这么久。
  是重度忧鬱症。这种病是没办法彻底医治的,无论花多少钱都没輒。爸爸将她送进一家号称全国最好的疗养院,位在台东的山上。虽说山上倒也不是崇山峻岭而是在半山腰有十米宽的柏油路可以通往的地方。那儿的景致十分开阔宜人,一边是翠绿的山峦,另一边可以遥望美丽的太平洋。
  遥想着太平洋那一头的故乡或许能抚慰她的心。我曾经问过爸爸为甚么不乾脆让妈妈回到蒙地欧小镇呢?我愿意在那个平静的海滨小镇陪伴她,也许病情会因此好转。爸爸却说那里已经没有家了,这里才是她的家。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放她走的。
  既然妈妈不在我也没理由待在这儿了。我忽然心念一动,脱口问出一句──
  「阿爹,你爱她吗?」
  爸没回答,眼神呆滞地继续注视天花板上的灯笼。我望着他良久,转身离去之前也没再说一句话。该说的以前都说过了。
  在回廊的转角处我又回头瞧他一眼。敞开的纸门中,床板上的阴暗男人看起来是那么的渺小而寂寞,很难与叱吒商场纵横江湖的大人物「黎泰」联想成同一人。
  握住方向盘我再次上路。年轻的好处就是精力过剩,连续驾车六个小时也不会累。就这样一口气开到台东吧!
  然而事实还是击败了我的过度自信,到恆春的时候就累得不得不休息。找了家小旅馆过夜,隔天在当地有名的海產店大吃一顿,接着再踏上南回公路继续朝台东迈进。这段路其实可以是趟有趣的旅程,只要身边有喜欢的人在。
  八月中旬的恆春,阳光依然灿烂得让人心情开朗。艳阳、沙滩、放肆的海风和笔直宽阔的公路,这些都能引发人体生理性的快乐反应,如果这时小海在车上想必会把两条长腿伸出车外像疯子似的大声嚷嚷吧?暑假只剩半个月了,不知道她现在是否抓紧时间大玩特玩还是已经玩累了,正躺在宿舍房里等待开学?
  忽然一辆保时捷超车上来。开车的是个穿花衬衫的中年男人,旁边搁着一辣妹。长时间处于无聊状态的细胞正等待这样适当的刺激。我迅速排档将油门踩到底,bmw犹如一整桶被点着的汽油瞬间爆发,两部性能优越的猛兽立刻在公路上旁若无人展开廝杀。
  保时捷显然不是好惹的,花衬衫车主的技术老练再加上美女作陪,气势如虹,我尝试了几次危险性过弯超车都没能成功,就这样一路咬着对方的车尾抵达终点台东市区。
  赢了没奖品输的也没甚么好沮丧,飆车的乐趣和恋爱一样只有过程才是重要的。
  两隻激情过后的野兽一前一后停在小野柳海边。停车场旁边正忙着搭建一座临时舞台,有几人正搬动巨大的音箱,看样子当晚将有热闹的演唱会但不知表演者是谁。
  花衬衫下车后对我说:「猴囝仔技术不错嘛!」于是三人一起在路旁的咖啡屋喝了冰咖啡。男人自称从高雄来的已经在垦丁玩了三天,邀我和他们同行,一口高雄特有的腔调充分表现南部人的豪迈热情。如果间着没事我应该会答应他的邀请吧!考虑到同行的女孩有一双美丽长腿和甜味十足的笑声,说不定能暂时解除在台北累积的烦闷。
  婉拒对方的同时得到一张名片,我继续开车上路。与人飆车的好处就是大幅缩短原先预想的旅程,中午过后不久我就抵达目的地的疗养院。
  外观看起来就是一栋栋别墅错落在半山腰的台地上,不知情的人绝不会看出这里是收容精神病患的地方。整整齐齐铺洒了砂石的前院,以精细打磨的木条接合的步道一分为二;两侧则是成排的樱花树,一路蔓延到每一栋别墅后方。这里没有医生护士穿梭其中,应该说没有人穿医生护士的制服,无论医护人员还是病患都像度假似的看不出谁正在治疗谁。
  疗养院前方就是这片台地的尽头,放眼瞭望出去,能将从海岸线一直到地平线为止的整片太平洋尽收眼底;后方则是连接整座山的茂密森林,由于坡度过于陡峭,在森林与疗养院的交界处筑起一道肚兜似的挡土墙,疯得再厉害的病患也无法攀爬上去。
  说起来这间疗养院根本没有任何门禁,虽然也有所谓的住院规则但形同虚设,保全人员则由全体男护士兼任。这里没有需要戒护的理由也没有强制住院的严重病患,所有人都是花大钱来这里享福的,想离开随时都可以自由离去。之所以「高级」是因为这里有两个从德国请来的顶级精神科名医长驻,即使位在远离都市的偏远山区医疗设备却相当齐全甚至超过大多数的小型医院,听说还有手术室可以紧急开刀。当然生活上的一切物资也绝对是高档货,游泳池、三温暖、运动场、电影院、图书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些倒还不是有钱人青睞的最主要理由,而是着眼于它的隐密性。有钱有势的人不怕人知道他身体不好却很忌讳让人知道他有精神疾病,所以养病的处所必须远离眾人耳目。单纯地理上的隔离还不够,最好还具备某种力量能够压制任何将此处曝光的企图。
  以前来的时候曾听这儿的工作人员说过,成立这家疗养院的是某「党政大员」,当初就是为了安置某个非常重要且不能曝光的大人物而设立的,因此没有任何一家媒体胆敢冒犯虎威去进行揭露。这就像古时候皇上要是有个胡作非为的儿子,既不能将他治罪或杀掉又不能纵容他,放在身边又教人心烦,于是以养病为名送到偏远山区的寺庙里,实为流放。甚么时代都有这种掩人耳目的需求。
  不过妈妈的情形倒不是流放,只要她打一通电话爸爸就会立刻派人接她回家。我知道他其实非常希望将妈妈留在身边,即使她在家里并不快乐。
  她十五岁就嫁给了他,无怨无悔的以一个法国女人的浪漫回应了作为中国媳妇的一切要求,即使不快乐她还是温柔的面对爸爸和属于爸爸的这个世界。我相信她的确得到他的爱,以那个男人自己订下的方式塑造的爱情,但我实在无法认同。那简直就像兴建一座名为幸福的高楼再将之推倒压在对方身上,被压者喘不过气,最后也只有忧鬱一途了。
  在我去当兵之后妈妈的病情就转坏,绝不是巧合,这让我深信自己是她在那个家中唯一的慰藉。从前,每当我回家或者来疗养院探望她,她总是开心地放下手边任何事出来迎接我;然而退伍之后她的忧鬱症已经严重到连我的出现也无法令她开怀的程度。就如同此刻的她,静静地坐在床上读一张信笺,即使我来到她的面前也无动于衷。
  我挨着她坐下,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一起读那信笺上钢笔写成的法文诗。
  「这是谁的诗?」
  「安德烈‧舍尼埃。」
  妈妈用她独特而优美的法语腔调,轻声吟颂着──
  「我虽然惨悽悽深陷囹圉,我的琴却甦醒;
  请听一个狱中少女作这番怨诉祈求吧!
  我摆脱着奄奄待尽的沉重心情,
  把她那天真小口自然流露的哀声
  依着韵律谱成诗歌。」
  在连一句国语都还不会说的孩提时代我就开始跟着妈妈学说法语了,但我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说出那样优美的法语。她的语言美得令人心碎,彷彿用说的音乐。
  从小,家里只有我和她会说法语,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只用法语彷彿某种密码或暗号。而爸妈之间说的是英语,我和爸爸说广东话或国语,三个人在一块儿聊天看在外人眼中简直蔚为奇观。不过妈妈在外人面前很少说话就是了。唯一例外的是小海。
  「妈妈,」和她对话的时候很自然变得字正腔圆起来,「不要悲伤,我来陪你了。」
  「我不悲伤,路易,」路易是妈妈给我起的名字,与外公同名。「也不是一点都不悲伤。有一些些吧。可更多的是不一样的、另一种、不曾有过的。最近我特别这么觉得。」
  「是甚么呢?」
  「……是恐惧。我真害怕………」
  「是不是发生甚么事了?」
  妈妈转头望着窗外的鬱金香花丛,提起手指着说:
  「那天,她来了。」
  「谁来了?」
  「我梦见她来看我了。可是她不会来的,你爸爸不会让她来。她从另一个世界来到我的梦中,美丽一如当年,而我却老了。」
  她的手垂下压在诗笺上,然后转头对着我,微笑。
  「你愈来愈强壮,就像爸爸当年一样。你比较像他,不像我,你的生命力是很强的,有如海浪一般不停前进着。」
  「看着年轻的你我愈发觉得自己枯萎了。最近常常想着自己的事,总觉得死亡离我相当近,几乎闻到它的味道。可是我还没准备好呢!怕得不得了。」
  我环抱妈妈的肩膀紧紧搂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才好,也无法透过她那如诗一般的语言体察她内心的恐惧。
  「为甚么会想到死亡呢?」我试着探问。
  「我这一生啊,总是与死亡纠缠在一起。身边的人,与我扯上关係的人,因我而死的人。死神越过了许多人也拎着被祂带走的人们追赶我呢!眼看着就要赶上了。」
  「你不必说,我知道自己有病,对很多事都迷惘着,迷惘得彷彿在深夜浓雾里航行的船,纠结在其中看不到方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在我很小的时候全家一起坐船前往美国,那艘轮船在海上迷路了,开进浓稠得像眼睛被塞进棉花一般的浓雾里好几天都走出不来。全家人抱在一起害怕极了,拼命想像撞上礁石或冰山的惨况好让结局来临时不会太过惊慌。也许至今我还困在那迷雾中呢!」
  妈妈好几次用了séjour这个字,中文大概是「纠结」或「繾綣」的意思吧?但似乎又不完全一样。她总能为字词赋予更深厚更微妙的变化。
  「最后不是平安到达了吗?」我说。
  「是阿。我还记得你外公看见自由女神的时候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好像把在迷雾中忍住的泪水一次流个痛快。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为甚么哭,直到你外婆把我抱起来让我也亲眼瞧瞧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的自由女神。但我始终没哭。」
  「路易,男人是很容易流泪的,女人却不是。所以不可以让女人流泪唷。」
  即使精神如此衰弱,妈妈的眼神依然能够穿透我的内心。我想告诉她其实女人的眼泪并不是那么稀罕,昨天我又弄哭了一个,可她眼神诉说的似乎是另外一回事。
  「别想这么多了,妈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常常来陪你,乾脆弄个房间我也在这儿住下,好不好?」
  「这儿太闷了,你别来,多花点时间待在家里不好吗?」
  「昨天才去过。」
  「见到爸爸了吗?」
  「嗯。」
  妈妈下床走到窗前,依然痴痴望着那丛鬱金香。
  「她就站在那朵花旁边,开得最盛的那朵。我就像这样打开窗户,然后……」
  「……你爸爸最近血压太高了,必须戒酒,我把他的酒都藏在祠堂后面他一定猜不到。海伦最近好吗?好久没看见她……」
  「她正在放暑假,要升四年级了。」
  「有没有想过回学校读书?你应该多读点书才好。」
  「我经常读书啊,想读甚么就读甚么,最近还读了一些物理学呢。去学校只是浪费时间,照着别人的安排学习别人要你学习的东西,没意思。」
  「其实学校是很好玩的。可惜我没机会,太早就嫁给你爸爸………」
  「你后悔吗?」
  「后悔嫁给他?噢,不,遇见他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第二美好的是生下你。人生本来就会充满挫折,谁都一样,你也是。罗兰‧巴特说过:『一旦受到威胁就用爱情的抽象和高尚去化解它,对方被虚化后自然也就不再对我构成伤害,我对他的欲求也就不会使我骚动不安了。』在这个意义上,我没有后悔的馀地更没有拒绝美好事物的权力,因为没有爱情不是圆满的,只是每个人的圆满不一样罢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的想法,却不明白你为甚么会这么想。」
  「那是因为你不清楚过去的往事。你是活在现在的人啊!孩子。」
  「是指在美国的时候吗?」
  「如果不是她来看我,我也以为那些事都过去了。想起当年还真有些怀念。那些年头大家都还在一起,很亲密的关係,每年夏天聚在葛老大在威斯康辛的大宅院里尽情玩乐,圈子里的人都携家带眷到齐了。说起那宅子呀!是从一个葡萄牙人那儿买来的,也是当时的大新闻。葛老大真是了不起!没有几个华人能做到像他那样。我还记得地下室的酒窖里有好几十箱美酒,葡萄牙人带不走全成了我们的宝物……你应该去看看那宅子的。」
  想起年轻时代的事,妈妈的神采似乎也变得年轻起来。我不禁开始担心。
  「葛老大最近出狱了,你知道吗?」
  「是么。」
  「爸爸说他想去一趟美国,去探望他。」
  妈妈忽然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醒过来似的,整个人变得……怎么说呢,好像一瞬间恢復成正常人,表情异常严肃。
  「路易,你爸爸有说打算何时动身吗?」
  「倒没有,只提到有这想法。」
  「这样………你马上去美国!要赶在他之前见到葛老大。」
  「找他干嘛?」
  「替我问葛老大一个问题───」妈妈郑重地用英语说出下面这句话:「j到底是怎么死的?」
  「j是谁?」
  「先别管。总之你告诉他,这个问题是我要问的。我早该在二十年前问的。本来以为事过境迁真相究竟如何也不再重要;然而葛老大出狱,她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看我,两件事冥冥之中一定有所关联。我非知道答案不可!」
  「我都被你搞糊涂了,妈妈。到底是谁来看你?那个『她』是谁?」
  「她是………」
  敲门声突然响起,接着进来一位中年妇人。
  那妇人全身裹着色彩鲜艷的印度「纱丽」,一大块布料斜搭在左肩感觉相当累赘,眉间中央还涂了一小粒红点简直把自己当印度人。她双手端着一只银盘,里头有水。妇人脸上掛着微笑用英语说:「嗨,蜜雪儿,时间到了唷!」接着又以国语向我打招呼:「路易你来了呀,这次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祷告?」
  她是台湾人,某部长的老婆。由于部长外遇緋闻不断以至于精神耗弱被送来这里疗养,实际上是为了方便把情妇带进家门。她声称自己有灵异体质能凭藉灵力接触上帝,经常帮妈妈做「灵能治疗」。爸爸在背后都称呼她「神棍」。
  「……方阿姨好。」差点脱口说出「神棍你好」。
  我很想接着追问刚才的话题,但妈妈却紧握住方阿姨的手说:「我昨晚又梦到她了。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别着急,蜜雪儿,让我们把一切问题都带到上帝面前,万能的上帝必然会为你准备最圆满的解答。上次的经文读完了吗?」
  我不确定她口中的「god」能不能理解成「上帝」,说不定是印度的湿婆还是梵天甚么的。不是很了解她的信仰内容,只知道她每次祈祷前都会先沾点银盘里的水印在妈妈额头上,说是能开天眼。
  「妈………」
  「你快去,照我的话去做。这件事千万别让你爸爸知道,去吧!」
  眼看她们移动到房间另一侧、铺着华丽地毯的木製平台上,开始点燃檀香准备进行祈祷,我知道自己的疑惑暂时无法得到解决。
  「我爱你,妈妈。」
  轻吻她的脸颊后,我离开了疗养院。
  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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