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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一章 古怪的太子

  王复站在了朝堂之上,堂堂正正。
  而他看向了正对面的人,大明计省三司使李宾言,这是一个新的部门,他的职能,他的意义,包括他的权利界限,王复都不甚清楚,但是按照座次而言,李宾言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六部明公之下,诸侍郎之上。
  这么些年过去了,朝堂的人换了又换,有两个是王复的熟人,第一个是俞士悦,这家伙居然还是刑部尚书。
  另外一个就是于谦。
  于谦和王复老早就认识,而且在集宁之战和接踵而来的河套之战中,于谦向至高无上的陛下,解释了王复的幡然悔悟,并且为王复在曼陀罗山搜集情报请了头功牌。
  皇帝陛下欣然应允了于谦所请,而于谦的那道奏疏中,还包括了王复的起复。
  在当时那个情况下,于谦肯为一个奉天殿被逐出的臣工说话,请头功牌和举荐,这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因为当时的开海,可没有现在这么顺利。
  而王复的选择是参加了墩台远侯,为大明建功立业,在十二年后,回到了大明朝堂之上,堂堂正正的站在了这里。
  唯一让王复意外的就是那顿不是廷杖的廷杖,打的是他不为朝廷效力,垫子是皇恩浩荡。
  王复愕然的发现,当年与民争利反对开海才是大多数,而现在,开海利于国朝,利于大明内外,才成为了大多数,甚至李宾言这三个字,就代表了开海事。
  王复需要学习,而大明皇帝也知道王复需要学习,所以,只给了一个工部左侍郎的职位,让王复将《景泰盐铁新论》和历来的邸报看完,了解大明在他离开后,发生的种种变化。
  朱祁玉坐在月台之上,开始了今天的朝会。
  朝鲜国王李瑈将自己的世子李晄送到了大明四夷馆就学,这是李瑈事大交邻基本国策的一个延伸,得益于大明广泛开海,朝鲜的贡纸、马匹以及铁料,以及高丽姬都得到了稳定的销路。
  大明在政治上册封了李瑈王位,在经济上稳定了朝鲜经济,在文化上,大明有教无类,比如这次世子李晄,是一大批的朝鲜士大夫后人一起前来大明。在军事上,大明是济州市舶司驻扎的水师,威慑倭国。不得侵扰朝鲜南部。
  这些支持和举措,李瑈的王位变得格外的稳定。
  李瑈这次派出了使者进京,主要是为了职田法,希望大明能够对朝鲜的田制进入深入指导,并且希冀皇帝能赐下圣旨,帮助朝鲜国王在朝鲜南部的推广职田法。
  职田法大抵和当年贾似道搞的官田法有些相像,白没一些旧士大夫的官田,而后再少量分配给当下的士大夫,而形成一片广阔的官田,为大明种植棉花。
  朱祁玉否决了李瑈的职田法的部分内容,关于为大明种棉花这件事,朱祁玉选择了拒绝,而是让李瑈老老实实的种粮食,保证朝鲜国内粮食供应为主。
  朝鲜大部分贸易,仍以物物交易为主,如果将这些职田变成棉田,会影响朝鲜的粮食供应,甚至可能发生百姓因为没有粮食吃不上饭,揭竿而起的事儿来。
  朝鲜使者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因为伟大的天可汗,英明的四海一统之大君,睿哲的大明大皇帝陛下,关心朝鲜生民之疾苦,准许了每年可以多五百人高丽姬入明。
  李瑈搞得那些职田,利润还不如这五百高丽姬多,朱祁玉不让李瑈瞎折腾,李瑈就不瞎折腾了吗?
  李瑈还真不瞎折腾。
  他搞棉田,本来也不是为了钱,而是向大明皇帝表达恭顺之心。
  喝了一点大明海贸的汤汤水水,李瑈觉得自己现在国富民强,人口多了,军备强了,连倭患都没了,他甚至还能发行货币——“箭币”,虽然以失败告终。
  所以李瑈一直怕大明皇帝大喊一声,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跑来把他灭掉,所以才搞这个棉田,以示恭顺,以示自己没有反意。
  大明皇帝让他老实种地,别瞎折腾,李瑈是很听话的。
  倭国使者日野富子,在朝堂上好一阵的哭诉,哭诉山野袁公方的不作为。
  袁彬等一众强势进入了倭国,进入了之后,没有全部进去就停下了,这一停下就是十年之久,现在就差山野袁公方提刀上洛,甚至砍了倭国天皇,让倭国进入王化的下一阶段。
  但是袁彬就是一动不动,不深入,也不退出,若是袁彬更加强硬,更进一步,彻底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也就没那么抓心挠肺了,若是袁彬软了,和倭国那些大名们一样的软了,也无所谓。
  袁彬这种不上不下,着实是让倭国倍感难受。
  袁彬在倭国抢占了三大银山,而后占据了濑户内海,这是优质资产,而不肯全盘接受倭国,因为这是劣质资产。
  朱祁玉听完了哭诉,并没有任何的动容,表示袁公方之事,待袁公方回朝之后再说。
  而吕宋的使者跪在地上,也是讲述了吕宋最近的困局,大明单方面宣布不再和吕宋商贸往来,是不让吕宋商舶进入大明诸市舶司,这造成了大明商贾对吕宋进一步的朘剥。
  以前吕宋的应对是耍阴招,把所有铁器收纳熔断之后,派兵有组织的对大明侨民进行屠杀,现在,大明商贾人均武装商舶,虽然没有铳没有炮,但那些长短兵和弓弩,吕宋国王赛义德,完全无法抗衡。
  大明商贾甚至都抢到了他的王宫里,把他多年积攒的财货,洗劫一空。
  朱祁玉让纠仪官把吕宋的使者扔出了承天门,纠仪官专门负责纠正仪礼,吕宋使者当殿哭诉,失仪。
  吕宋的局面,就是大明皇帝为了惩戒南洋地面这些狗东西,在大明海洋武装力量衰退和孱弱时种种不公,刻意造成了的现象。
  抢吕宋国王内库之事,就是大明水师干的,吕宋国王的内库财物,内帑和国帑已经对半分了。
  对于番夷小国而言,大明皇帝的不在乎,就已经不是他们小国能够承受的代价了。
  王复有些奇怪,按照怀远人的九维理论,此时大明士大夫们和科道言官们,应该跳出来,怒喷大明皇帝不修仁恕之道才是。
  但是科道言官更多的是看热闹,而不是跳出来骂皇帝。
  日野富子也哭,但是大明皇帝没把人扔出去,是大明依托倭银入明维持着大明新政的稳步向前,在这件事上,大明其实理亏,拿了钱,要么狠狠的深入,要么直接退出去,浅尝辄止,弄得不上不下,多少有些不德。
  但是吕宋,完全是咎由自取。
  而后兴安宣读了一大堆的圣旨,有些名人逝世了,请朝廷谥号,这些名士很多礼部尚书姚夔都不怎么认识,但朝廷还是给了谥号;
  重开西域,西域行都司确定卫所数量和额员,并且开始了第一次长征健儿的征召。
  有一件在朱祁玉看来极为重要的事儿,但是朝臣们反应并不热切的大事,那就是于谦带领工部和户部,宣布大明京宣驰道的落成。
  朝臣们更多的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驰道自然要修,但是铁马火车,实在是贻笑大方。
  为大明皇帝养白象的忠国公石亨,宣布他将乘坐景泰一号铁马,拉动第一批货物前往宣府,并且从宣府带回一批马市的牲畜。
  朱祁玉为王复回京开设大宴赐席,石亨并没有喝酒,他岁数已经很大了,太医院让他戒掉酒,大明皇帝听闻后,特别下了明旨,让石亨戒酒,石亨现在连上白象都显得费力,答应了下来。
  那个下马死战的大明勋贵忠国公,已经显了老态,为陛下先导,虽然变得吃力,但是坐火车去宣府,成为了他一种很新的先导方式。
  在下一代武勋成长起来之前,忠国公要代表武勋,在朝堂站稳。
  次日的清晨,石亨坐着火车去了宣府,而朱祁玉在讲武堂聚贤阁,见到了也是昨日回京的太子朱见澄。
  景泰十六年三月初二,太子朱见澄完成了预计之中的南巡事,回到了大明京师,好巧不巧,王复也是同一天回京。
  王复有些坐立难安,大明太子会不会因此记恨于他?皇帝陛下为他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但是太子回京却悄无声息。
  朱祁玉的御书房的御桉之前,有两排长椅,分别坐着襄王朱瞻墡、于谦、姚夔、李宾言、王复等一干朝臣。
  “参见父皇,父皇圣躬安否?”朱见澄见礼,已经年满十五岁的太子,按照大明制已经成丁,但在大明皇帝和朝臣们的眼里,他仍然是个孩子。
  朱祁玉示意朱见澄平身,开口说道:“朕安,说说你这一路的见闻。”
  朱见澄从袖子里拿出一份贺表,显然东宫诸官给太子准备好了面圣的奏对,这是一篇歌颂大明空前盛世的雄文,读起来酣畅淋漓,听到的人,一定会由衷的为强盛的大明而自豪。
  朱见澄看着手中的贺表,实在是无法开口,收起了贺表说道:“父亲,孩儿看到了贫穷。”
  于谦闻言一愣,坐直了身子,看着朱见澄,为期两年的南巡考察,太子告诉皇帝,他看到了贫穷,而不是富强,这不是在骂,大明皇帝做的不称职吗?!
  朱瞻墡一阵心惊肉跳,以陛下先今的威权,谁敢说这样的话。
  “说说看。”朱祁玉略微有些懒散身形立刻坐直,看着朱见澄颇为确切的说道,朱祁玉非常高兴,他的太子没有湖弄他。
  这次太子的奏对没有参考答桉了,他思考了很久才说道:“《论语·阳货》曰: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孔夫子说,这世上,唯有最上知的人,和最下愚的人是痛苦的,也是最坚定不移的人。”
  “最上知之人就是接受了最好的教育,洞悉了世间的道理,却无法改变这世界,是清楚的痛苦;无论怎样的困境,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志向,是主动的坚定不移。”
  “最下愚之人,就是对世间道理没有任何的了解,是愚昧的痛苦,是被动的坚定不移。”
  朱祁玉看着朱见澄,这句话和陈循讲的不一样,当初陈循讲延的时候,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之初生,其性固为相近,然有一等气极其清、质极其粹,而为上知者;有一等气极其浊、质极其驳,而为下愚者。
  就是说人在最开始的时候,性相近,但是仍有区别,一等天资为上知者,末等天资为下愚者,很显然是在说尊贵卑贱,出生注定。
  但朱见澄的理解,和陈循的理解大不相同,显得格外离经叛道。
  “这是胡老师父教你这么解的吗?”朱祁玉笑着问道。
  朱见澄颇为确信的说道:“是,胡老师父和王学士讲的不太一样,但是孩儿走了这一趟,还是觉得胡老师父说得对。”
  “下愚者,就是贫穷。”
  “上知者的坚定不移,是他们已经洞悉了世间道理,明知不可为仍要为的坚定。”
  “下愚者的坚定不移,是他们不能改变。”
  “他们一旦意识到了自己是人,不再把自己当做玩物,他们的收入就会降低,最后导致生活无以为继,进而只能再次把自己当成牛马,维持自己微薄的收入,维持家庭的度支。”
  “这种下愚者不移,除了他们自身之外,当他们一旦觉得自己是个人,会受到身边人的攻讦,甚至被驱逐,自身和环境,都决定了他们只能不移。”
  “是这世道把人变成了鬼。”
  朱祁玉点头说道:“你继续说。”
  朱见澄略显迷茫的说道:“所以,孩儿看到了贫穷,孩儿最开始以为贫穷是他们自己不修身,不修德,王学士就是这样教导孩儿的,说他们贫穷都是不够努力。”
  “但是养济院的那些被父母丢弃的孩子、乡野的畸零户、黄埔河畔纸醉金迷的娼妓、穷民苦力的家庭、一家穿一条裤子的佃户、码头货力于己的装卸工,甚至是那些读了一些书,只能抄书为生,穿着长衫喝酒的孔乙己们,他们是因为贫穷,让他们无法改变,无法明白世间的道理,更无法改变自己困境。”
  “的确,天下熙熙嚷嚷,他们的贫穷孩儿无法改变,但是他们周围的环境,是否能改变一些呢?”
  朱祁玉看着朱见澄,面色复杂,他最开始对朱见澄的期许是这孩子能顺利继位,在旧党的反攻倒算中,保持最基本的认知,不在那些核心利益上巨大让步;
  经过胡濙的教导之后,朱祁玉对太子的期许,也仅仅只是,人亡政息,不要搞全面否定足矣,哪怕是保留下一点点,比如海贸和钱法。
  在行万里路之后,朱祁玉发现自己小看了这小子。
  胡濙因为担忧朱见澄不够聪慧受到质疑,太子之位受到冲击,而选择了极其深刻的教育。
  大明皇帝因为担心太子不理解世事,让他万里游学,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明白道理。
  这就坏事了,大明教出个古怪的太子来。
  一个能从儒家经典中品味出‘世道把人变成了鬼’的太子,还不够古怪吗?
  朱祁玉颇为郑重的叮嘱道:“你这番话讲出来,自己就陷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你要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朕能教你的不多,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朱见澄有一个胞弟,八皇子朱见治,嫡出,而且年纪幼小,没有经过胡濙的教导,是一个完美的替代品。
  当大明朝臣们发现了朱见澄这个太子,在邪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朱祁玉再次担忧起朱见澄日后的处境了。
  朱见澄并不是一个非常聪慧的人,他很多的道理都只能记下,看到了再理解,比如:之前他一直疑惑,自己为何很少见到父亲,父亲为何先是住在泰安宫,而后又住到了讲武堂后院。
  “孩儿清楚。”朱见澄的回答不是谨遵圣诲,而是清楚。
  他要在父亲的羽翼下成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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