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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盖曜容华 第93节

  岑远没有过问淮阳郡王府是否与景王谋逆是否有关一事,他问的是人。
  岑远忽然开口,让原本准备抛出下一个关键消息的孟行愣住,就似高潮临近前,忽然被人打断,却还要当机立断维持住殿中的气氛。
  孟行明显迟疑稍许,而后问道,“太傅,下官以为眼下更重要的,是淮阳郡王府是否同景王谋逆一事有关,这牵涉到东宫是否应当临政,至于下官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其实并不重要。”
  孟行说完,殿中刚要开始窃窃私语,岑远接话,没有留任何空闲的时间,“当然重要。”
  他就说了这四个字便停下,不急不躁,风淡云轻。
  反倒是孟行渐渐有些不淡定,对方是太傅,可要么话说半句,要么开口就直接留问题给他,然后戛然而止,回回让他措手不及。
  他既要停下来,又要斟酌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哪些话原本是放在后面说的,是否是要提前到眼下说,还是说,他干脆应当不理睬,随意敷衍一句便继续循着方才的节奏,让事情回到正轨上,但他刚要开口,岑远也开口,“孟大人方才不也说了吗,此事涉及到东宫是否应当临政,甚至,东宫是否应当是东宫,兹事体大,当然要弄清楚事情的源头。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关系此事的源头,此事关系东宫,储君,国运,百姓,岂有不重要的道理?”
  “可是。”孟大人刚想打断,岑远未留机会,“方才不是孟大人自己提起,事有蹊跷吗?既然十余年前,冯志远老大人漏了淮阳郡王府,一年前储君刚立,便有人告发淮阳郡王府,常玉常老大人又将此事不了了之,今日是天子生辰宴,明日东宫临政,又有人将人证,物证,说辞都送到了御史台这处,还未寻御史台郭老大人,而是孟大人。常理言之,若想要朝中信服,不应当将证据提供给御史台的老人吗?此事难道就不蹊跷吗?”
  “这。”孟行语塞。
  岑远平静继续,“既然都是蹊跷,那为何要避一处不谈,另一处却侃侃而谈?不如所幸从源头起,一处处说明白,清晰明了,也不用天子同满朝文武一道,都跟着孟大人抽丝剥茧,最后却不知事情从何起因,御史台行事也更让人信服,孟大人觉得呢?”
  岑远说完,宋佑嘉还来不及开口应是,御史台郭义良郭老大人先出声,“太傅所言极是,子惑,此事从何而起,不如先与陛下与朝中诸位说明起,御史台行事素来名正言顺,此事涉及东宫,理应先有所解释,老夫也想听听此事由来。”
  嚯,朝中上下当下心中都明了,此时郭义良开口,果真是孟行跳过了郭老这处,未同御史台内先行商议。
  直谏东宫,这样的大事,谁都猜想是经过郭义良知悉,今日才会在天子生辰宴这样的时候提起,但郭老的意思是,此事他并不清楚,便也将此事同御史台撇清了干系。
  此事便有意思了,如果没有御史台在背后做底气,孟行一个初出茅庐不过三两年的御史台官员,是如何有底气直谏东宫的,还是谋逆这样的事?
  原本大殿中的氛围就似忽然扭转,对孟行今日的动静,甚至所言之事的可信度都起了怀疑。
  众目睽睽下,孟行骑虎难下。
  “御史台行事素来光明,直言敢谏,不站党派,不做人手中刀刃,是朝中明镜,既然如此有何不可言明的?”郭义良一语双关。
  说的是孟行,也是再次申明御史台立场。
  郭义良久在朝中,很清楚利弊权衡,东宫明日就要临政,今日却闹这么一出,御史台最忌讳的就是被人当做手中的刀使,孟行是犯了忌讳。
  郭义良要撇清关系,也是堵旁的人嘴。
  “大人。”孟行想解释,“事出有因,未同大人商议此事。但此事事关东宫,需在明日之前呈至天子跟前,所呈之人,乃旧时知情人家眷,因为上一次密信大理寺,险些被人暗害,故此次多有嘱托,未敢再找大理寺官员,也未寻御史台中老臣,怕重蹈覆辙。下官接下此事之前,对方要求再三承诺,为其隐瞒性命身世,故不能如太傅所言,告知从何而起。”
  此话一处,再次在殿中掀起轩然大波。
  知情人家眷,险遭暗害,重蹈覆辙……
  孟行言罢,遂又转身,朝向殿上跪下,拱手,“陛下,孟行若有半句虚言,愿自领责罚。”
  岑远抬眸看向定远侯,定远侯也笑着看他。
  岑远嘴角微微勾了勾,确实是天衣无缝,知情人家眷,又能让御史台信赖的,应是忠良之后,忠良之后因为早前向大理寺告发淮阳郡王府同景王谋逆一事险些被人暗害,所以这次不敢再寻大理寺,而是寻了素来有直谏之名的御史台,又因为怕老臣之间利益牵连,所以选了御史台初出茅庐,不畏强权,敢于直言的孟行,所以,不是什么党派之争,也没有什么阴谋论断,就是忠良之后,匿名呈递给御史台的信函。
  御史台私用,却又摘得干干净净,果然厉害……
  定远侯又笑了笑,伸手端起茶水,低头饮茶。
  岑远收回目光。
  天子缓缓放下手中册子,轻声道,“太傅觉得呢?”
  天子这句话是问向岑远的,孟行略微错愕,殿中也纷纷看向岑远,岑远起身,“回陛下,微臣觉得这位知情人家眷无论胆识,谋略,皆胜过朝中不少官员。”
  岑远刚说完,宋佑嘉险些笑出声来,整张脸都快要憋不住笑。
  天子轻笑,“继续。”
  孟行愣住,没有起身,也回头看向岑远处。
  岑远继续道,“无论是忠良家眷,能在景王之乱后的十余年一直韬光隐晦,绝口不提淮阳郡王府之事。却在天子定下储君之后,忽然向大理寺告发淮阳郡王府,微臣早前不在朝中,不清楚前情,但在微臣听来,景王之乱不像是事情的缘由,储君之位倒更像缘由些。”
  言及此处,朝中已有不少人颔首,就连孟行自己都愣住。
  岑远又道,“无独有偶,听孟大人话中的意思,常老大人将此事压下之后,很快病逝,这位忠良家眷也因为险些遭到暗害,销声匿迹一年之久,这一年的时间里,又同早前过去的十余年一样,只字不提景王之乱,但又在韬光养晦一年之后,东宫即将临政,又再次找到御史台,通过御史台的门路向天子谏言。所以,微臣实在觉得,景王之乱不是旧事重提的缘由,储君之位才是。”
  岑远说完,朝中议论声四起。
  是啊,这么长的时间,都未提过,若是真的担心害怕,早就销声匿迹不会出现了,但每次出现都同东宫之位有关,哪能这么巧合?
  卓逸看向岑远,没有出声。
  岑远继续道,“陛下,微臣方才说,觉得这位知情人家眷胆识,谋略都有过人之处,是因为她极会挑人,也会挑时机。对方知晓此事若放在郭老大人处,郭老大人一定会权衡再三,对方也清楚,御史台中,孟大人不畏强权,敢于直言,更重要的是,对方还知道,冯志远冯老大人告老还乡,一时半刻寻不到人,常玉常老大人也过世了,此事再无对证,所以巧合的挑选的都是抬出令人信服,却又无法佐证之人,虽然微臣没见到陛下手上的册子,但微臣猜测,举例陈述之事,应当不少都是朝中老臣,但无一例外,要么过世,要么像冯老大人一样,暂时不在京中?”
  不消天子开口,光是看孟行怔忪脸色就能明白了。
  天子唇畔轻抿,也将册子轻放在宴几上。
  岑远又看向孟行,不急不慢道,“冯志远冯老大人是当时专司此事的巡察使,对景王余党的调查和了解是最清楚的,冯老大人并未将淮阳郡王府涉及其中;十余年后,大理寺接到密信,常玉常老大人又是专司此案的负责人,对此案的处置应当最清楚,所以才会还淮阳郡王府清白。东宫是储君,今日是天子生辰宴,今日文武百官都在,御史台一句直谏,就可以将东宫在临政前一日,推至风口浪尖,那此人又哪里的底气,一面将东宫储君在众目睽睽之下推至风口浪尖,自己却能安然隐瞒姓名,藏于幕后?此口一开,岂不是日后人人都可以诟病储君,诟病天子,只要一句担心遭人迫害?”
  孟行唇间轻颤,但哑口无言。
  岑远又道,“我与孟大人可以做赌,此人,孟大人日后是寻不到了……”
  “怎么会?”孟行不信。
  定远侯低眉笑了笑,有意思,然后,抬眸就见眼见岑远踱步上前,是走向孟行,却也是目光看向他的,继续道,“我笃定孟大人见不到此人,是因为背后能做这些事的人,城府很深,他要是想,是不会留把柄给孟大人的,所以,把柄孟大人一定见不到了。”
  孟行愣住,而后诧异看向定远侯。
  而随着孟行注转身,错愕看向定远侯,岑远也笑着看向定远侯,定远侯脸上笑意微敛,“太傅吓唬他做什么?”
  殿中纷纷哗然。
  信良君顿住,也转眸看向定远侯这处。
  永昌侯,宜安郡王,姜连山和褚辨梁都愣住,殿上,洛远安的脸色也明显变了。
  定远侯一面淡然倒着茶水,一面轻叹,“今日生辰宴,诸位都准备了大戏,原本,老夫还想今日先好好看场热闹的,倒是太傅,你急什么?”
  茶水斟满,定远侯放下茶壶,轻声道,“方才,太傅不也想好好看场热闹的吗?怎么忽然就改变主意了?”
  定远侯又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等茶香咽下,才又缓缓放下杯盏,漫不经心道,“做臣子的,应当为天子分忧,老夫也是见今日天子有几笔旧账要先同几大世家算,可太傅,你这么一搅合,天子是算,还是不算好呢?”
  第059章 请立新储
  定远侯继续笑了笑,才又转眸看向殿上,“陛下,还算吗?”
  定远侯言罢,殿中纷纷愕然,既有些看不懂定远侯与天子之间的哑谜,又觉一头雾水。
  西秦国中,定远侯是真正的一方枭雄,平日里不屑与永昌侯府,宜安郡王府这些世家为伍,但国中的这些世家,谁都不想招惹定远侯。
  定远侯是出名的倨傲,不说天子,就是先帝都要忌惮三分。敢在大殿上说方才那翻话的,整个西秦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也是定远侯方才接连的几句话,让殿中突然都嗅到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揣测,又不敢随意妄加揣则。
  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了天子和定远侯这处,大气都不敢出,最多,还有人诧异看向方才定远侯口中提及的几个世家这处。而方才一直处在漩涡中心的东宫,却仿佛在几句话的时间就淡出了殿中所有人的视线……
  涟卿虽然没有出声,但也察觉得到,风向变了。
  方才提起淮阳郡王府之事,大都扑朔迷离,悬而未决,但定远侯直接问起天子,就无异于直接挑明。
  天子没有开口应声之前,殿中如同死寂一般的沉静,仿佛连呼吸声都没有,都等着听天子要如何应声。
  这一幕可比方才孟行直谏东宫要刺|激多了,这是定远侯直接挑衅。
  而且,是正大光明,当着朝中众臣的面,挑衅天子。
  这是,真要变天了吗?
  殿中全都屏住呼吸,好似大殿之中忽然间黑云压城,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大殿之上,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天子也凝眸看向定远侯,嘴角噙着笑意,淡声道,“算,怎么不算?但先算哪处都是算,是吧,定远侯?”
  天子一字一句,轻声笃定,尤其是最后“定远侯”三个字拖长,带着君王特有的威严,殿中的气氛仿佛瞬息万变。
  天子身侧,洛远安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
  信良君也在尽量克制的边缘。
  卓逸目光一直紧盯着定远侯,却向卓妍轻声道,“稍后,躲到我身后去……”
  卓妍的位置在靠定远侯的一面,卓逸身后,应当是身后靠信良君一侧的意思,卓妍微讶,但还来不及开口问哥哥,就见定远侯缓缓起身。
  一身玄色的朝服,宽大的衣袖拂过宴几,带着厚重的压迫感。
  也非直面天子,更似起身面向对侧的百官,宴几上的杯盏被宽大衣袖带得“砰”一声落地,摔地而碎,在安静的殿中份外刺耳。
  近乎这一瞬间,卓逸伸手将近处的卓妍带到身侧,大殿内外都有尖锐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拔刀声响起。
  当即,有禁军高呼,“护驾!”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禁军,而最精锐的禁军大都在天子周遭。
  也近乎是在同一瞬,大殿内外剑拔弩张,紧张对峙着。
  殿中的气氛陡然一变,尖叫声,刀剑声,还有仓惶起身时,宴几被撞翻,酒杯和菜肴摔落在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宋佑嘉想起早前六叔的提醒,混乱中,挤到郭伯伯处,不敢再出声。
  整个大殿中一片混乱,但混乱中又有诡异的秩序。
  因为即便再起身,再远离,也不敢出宴席的区域。
  双方都在拔刀对峙,有惊慌失措的家眷仓惶拦都拦不住,撞上刀口的,当场血染殿上。
  反而是前排之人,近乎都没怎么动。
  这染血的大殿,忽然有了十余年前景王之乱的景象。血腥味弥漫在大殿中,反倒让人不敢再高声喧哗,或动弹,整个殿中又恢复了早前的安静,安静里又夹杂了孩童的哭声,也被官员或家眷伸手捂住,低声哄着。
  岑远原本是在殿中的,已经退后近大殿阶梯处,在禁军之后,余光瞥到郭维带人护在涟卿跟前。
  岑远退后时,没忘连带一把扯了跪在殿中的孟行,一道退至禁军之后,孟行起初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眼下整个人都似被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寒意从头透到了脚底。
  “太,太傅……”孟行哆嗦,但岑远明显没在看他,出去涟卿这处,岑远在迅速得观察殿中的形势。
  文官这一排,首位的魏相稳坐磐石,几乎没有动过,目光落在定远侯身上,没有移目。
  魏相一侧是永昌侯,永昌侯起初是同刘凝予在一处的,殿中突生变故,永昌侯先前的嚣张跋扈稍微收敛了些,脸上挂着怒意,但大抵也同魏相一样,坐于原处;可身侧的刘凝予却吓破了胆,直接蹲到了宴几后,靠近父亲后侧不敢露面。
  宜安郡王的神色则要更慌张些;身侧的宜安郡王世子莫平东,上次岑远见过时还有些胆小,被陈壁一捉弄,以为背后进了虫子,吓得当场惊声尖叫,眼下却伸手将父亲护在身后。
  宋佑嘉已经不在原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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