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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五更天(寅时),笼罩的夜色尚未完全褪去,一声巨响,匡瑯!吓醒了睡梦中的李守清,她坐起身子满脸倦容望着窗外靛蓝色的天空,不明白天都还没亮,是谁在外头吵吵闹闹的,她披上大掛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发现自已的房门外,跪满着一地的奴僕,明明是五黄六月的夏日炎炎,各个吓得不寒而慄,没个敢把头抬起来。
  而发出匡瑯!巨响的,是她的贴身侍女水心,她清早起来想为主子准备盥洗用的热水,却发现王子殿下就跪在孟夫人门外,而其它巡更经过的侍卫与家丁,早就发现身份尊贵的耶律劭跪地不起,没个谁人胆敢放肆冒犯的经过耶律劭身边,上前敲门通报李守清一声,也没人敢在王子殿下眼前平身,耶律劭的跟前就像是个无底黑洞,只要有人经过或瞧见,就别想再站着走过去。
  十几个家僕、丫环瑟缩的颤抖着,纷纷五体投地不敢擅动,而刚起床就被吓坏的水心,一时不察打翻了手上的铜盆发出巨响,这才吵醒睡梦之中的李守清,慌张不已的水心忐忑不安,也跟着大家一起下跪,跪在耶律劭的跟前,冒着冷汗的额头紧抵着地面,不敢轻举妄动。
  而涅里与述烈,因为被耶律劭下令不准下跪,两人也不可能就此去睡,就这么纹风不动的站在庭院之中,直至李守清被水心吵醒。
  「王子殿下…您这不是让妾身折寿损福吗?妾身怎么担待得起?快请起啊!」李守清睡眼惺私的望着跪在门外右侧的三个小孩,只有咏荷一脸幸福的打着瞌睡,一府邸的奴才下人包含耶律劭的侍卫,都是未曾闔眼战战竞竞的,李守清连忙双膝跪下对着耶律劭赔罪,拚命道歉说自已的不是,她是真不晓得耶律劭陪着仁赞与咏荷跪了一彻夜。
  「我也有错…责任在我」耶律劭坦率直接的承认自已行为失当,「欸~王子殿下,您这是何苦呢?」一整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跪着,只有涅里与述烈站着,但他们站着也不好受,几个时辰都没敢动一动,全身僵直抽筋着。
  李守清撒掉仁赞与咏荷的处罚,耶律劭这才甘愿起身,也免了一宅院的下人跟着罚跪,李守清交待仁赞把睡得正熟的小荷揹回她的厢房里歇息,歹命仁赞熬夜罚跪的双腿发麻,还得揹咏荷回房,他的命运实在是很不顺遂,但看在娘亲赦免着他们的惩罚,他打算随便把咏荷丢回她床上,偷点时间溜回床上睡觉。
  李守清把耶律劭叫进自已的房里,两人围坐在雕花桌旁,而涅里与述烈,目送其它的奴僕相互搀扶离开的庭院,心里好生羡慕,但也只能咬紧牙关,接着站岗。
  「王子殿下…请恕妾身出言不逊之罪,但有些话放在妾身心里,妾身实在是不吐不快!」李守清屏退左右,偌大的厢房里只剩下她与耶律劭,她知道自已僭越身份,再怎么轮也轮不到她来教训耶律劭,但她不照实说出内心的想法,李守清实在是憋得难过,为了百姓、为了天下,甘冒杀头之罪,她也得直言进諫。
  「孟夫人,直言无妨」耶律劭经过一夜的折腾,虽然毫发无伤,但精神已见些许萎靡不振,他强打起精神,注专聆听着李守清到底想说什么,「王子殿下您是尊贵的皇族之后,紆尊降贵当眾下跪的有违礼节啊!虽然妾身能明白您的用意何在,但王子殿下在作出如此与礼不合的行为之际,是否有注意到,因为王子殿下的缘故,也让许多无罪之人与您一同受罚呢?」李守清侃侃而谈着自已的论调,就算是朝中太傅处罚王子、公主,也是关上门来不为人知,哪能让王子、公主丢脸?在下人奴才面前受辱呢!
  的确因为他跪在那里的关系,很多奴才、家僕也跟着罚跪一夜,他们何辜?耶律劭不语,他明白是自已行为轻浮失当,欠缺考虑。
  「正因为您的身份尊贵显赫,您是王公贵族,所以您备受礼遇,受到天下百姓的敬祟爱戴,您身娇肉贵与平民判若云泥,当然您肩膀上的责任就不轻松,妾身一直认为,身为父母官与皇族之后,就是要担待天下百姓们的忧苦,为民所不能为者,才不会辜负百姓们努力耕种织造的缴交税赋啊!」位子愈高责任愈大,这就是为何李守清严格教育孟仁赞的缘故,他们入朝为官,就是应该为天下苍生谋求福祉,使得百姓们安居乐业,而不是恣意的享用着民脂民膏,认为这是老天爷赐给他们的福气。
  天尚可欺,民不可欺,老天爷或许还能欺骗矇混,天下百姓可是时时刻刻,瞪大着眼在看呢!
  「嗯…」耶律劭拧着眉宇之间,认真地思考着李守清所说的每一字句,他自小接受父亲安排的儒学洗礼,儒家以民为本的思想观念之中,在在阐述着:民为立国之本,民富而国强。
  「王子殿下终有一日,会返回契丹帝国的,妾身明白,妾身能从您的眼眸里读出,您…并非池中之物,不会屈就于节度使一职,就此满足」从李守清看见耶律劭的第一眼,她就明白耶律劭将来必定有一番作为,这个谨言慎行的孩子气度非凡,耶律劭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深思熟虑、心思縝密许多。
  「今日妾身的忠言逆耳,不论王子殿下受用于否,妾身都不得不说,因为您所做出的任何言行举止,都足以颠覆天下的安危,左右百姓的生死」虽然李守清未曾见过耶律劭的其它同胞兄弟,但从耶律劭所接受的教育看来,她明白耶律劭在契丹帝国是十分受到重视的,年方十三的少年,能文善武佼佼不群,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侥倖养成的。
  「孟夫人所言甚是,今日孟夫人赠予耶律劭的金玉良言,耶律劭将谨记在心」耶律劭微微点头,讚同着李守清的观点论调,他身为耶律皇族的一员,他应该要保护他的臣子人民,更要捍卫强大他的国家,这不仅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职,更是他应尽的义务与责任。
  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气度,实属黎民百姓之福,不论是中原,抑是契丹,李守清暗暗激赏着耶律劭,她温言婉语地对着耶律劭关怀:「王子殿下昨天夜里受折磨了,妾身再次给您赔罪认错,就请王子殿下也稍事休歇吧!」深谋远虑的耶律劭再怎么胸襟宽宏,现在的他不过是个孩子,首要之务是补眠兼好好休息,免得弄坏了身子骨。
  耶律劭态度谦逊的拜别李守清之后,带着涅里与述烈回去休息,李守清网开一面的,准许仁赞与咏荷睡到日上三竿,没有待居要职的奴僕们,也可以轮流歇息。
  李守清那天下午就啟程回孟府,不妨碍三个小孩难得的相聚时光,从那天开始,耶律劭对于李守清的教育方式感到好奇,不再单纯的认为李守清严厉而不苟言笑,他晚上会陪着仁赞一起念书苦读,试图了解李守清对于仁赞的用心栽培,两个小孩伴灯苦读,一同研讨学问,实在累了就同榻而眠,比亲生兄弟还亲近。
  而每天早上来吵醒人的麻烦精-咏荷,总是盘算着,什么样的角度泼水下去,会把两个人淋得更湿,让熟睡中的仁赞与耶律劭,会即刻从床上弹跳起来,咏荷常常吓得俩人的脸色忽青忽白,她每日清晨看见仁赞的反应,都觉得好开心,格外的得意,因为仁赞总是几近疯狂的咆啸跳脚,而耶律劭只是抹着脸上的水滴,静默地把耳朵里的水倒出来,作弄起来实在没劲。
  认命的仁赞与耶律劭总是在盥洗过后,带着惹祸精咏荷出门游歷玩乐,这样轻松愉快的日子过了十几天,一直到高玉绪写信来,要求耶律劭回家才停止,因为她十几日没见自已的儿子,着实想念得紧。
  发生了这样的惊魂记,简直是给耶律劭的当头棒喝,或许他太过于执着精进自已的实力,却忽略该时时注意外面世界的变动,此刻外头的世界动盪不安,大唐王朝的政权何时会转移变动,他完全不晓得,生活在他乡异地,他应该更加小心,步步为营才是。
  虽然与仁赞、咏荷相处的日子里,耶律劭脸庞始终掛着轻浅的笑容,跟着他们无忧无虑的嘻笑玩闹,偶尔像个孩子般捣蛋顽皮,但他回府之后,开始与远在东丹的耶律迭剌通信联络。
  耶律迭剌是耶律阿保机的弟弟,算是耶律劭的叔公,他参考回鶻的察合台文字,创建发明了契丹小字,而耶律劭十分幸运的佔尽地利人和,耶律迭剌正巧担任东丹国的左大丞相,原本耶律迭剌就很疼惜耶律劭,他毫不藏私的教授指导耶律劭,学习有关于契丹小字的所有知识,耶律劭就是使用这种连契丹帝国境内,也鲜少人通晓的契丹小字,与耶律迭剌秘密往来。
  耶律劭跟耶律迭剌要了好几个忠贞不二的契丹勇士,像低调的蚂蚁在搬家似的,他们分散着人数三三两两,不引人戒备的越过国界,抵达耶律倍位于慎州的节度使府,藏匿偽装成一般的家奴。
  不知不觉,耶律劭已经偷养四十个英勇善战的士兵在家里,这威猛壮硕的精兵四十名,直接隶属于耶律劭,也仅效忠听命于耶律劭,他们是耶律迭刺派来中原保护耶律劭的,平时耶律劭绝对不带他们出门,也交待他们不准让其它人查觉,洩露出自已是兵不是奴的身份。
  耶律劭还在娘亲高玉绪的帮助之下,在慎州的城郊偏僻处私购府邸,每隔数日,他与涅里、述烈就会带着那四十个“家奴”,跑到郊外的府邸暂住一小段时日,他说自已是去游玩兼打猎解闷,其实是躲避着所有人的耳目,由述烈、涅里亲自上阵,耶律劭跟着实习观摩,锻鍊他们的骑射作战技巧,免得他们日久生疏。
  在那个胡汉混血最繁盛,民族融合最大规模的时代里,带着疆外血统的脸孔随处可见,连长兴皇帝都是沙陀人了,大家对于耶律劭府邸里、身边,总是围绕着寡言壮硕的家僕,一点也不在意留心,而耶律劭把底下的人手,训练得与自已如出一辙,个个低调又沉默,成功朦骗着天底下所有的人,包括他最好的朋友仁赞与咏荷,也毫不知情。
  在这四十个精兵之中,伽罗、乙辛、雅克最得耶律劭的重用,他每天夜里,亲自授导他们学习汉语,每当耶律劭难得的放松心情,去找仁赞与咏荷玩乐之际,伽罗与乙辛留守在府邸里,负责看管、操练其它的精兵们,不让他们松懈安逸的渡日。
  行跡飘忽的雅克,就像是耶律劭放出去的风箏,负责游走隐匿在各大王公贵族身边,收集相关的重要资讯,以随时掌握时势转变。
  日子过得飞快,耶律劭踏上中原这块土地九个多月,窗外是叶黄柿红的季节,耶律劭已经开始发育成长,不再像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小男孩,他成长为一名模样俊秀的少年,出身不凡又风度翩翩的他,偶尔陪着耶律倍出席应酬场合,开始会有女孩倾心于耶律劭。
  惜字如金的耶律劭,一如往常的漠然冷淡,不管是女孩亲手绣荷包送他,还是对着他巧笑倩兮的留情,耶律劭完全不放在眼里,维持礼貌微笑,回应她们的示好。
  他明白“王子殿下”头衔诱人,有不少女孩儿,幻想着如果能与耶律劭婚配,将来最少能当上东丹国的王妃,在那些宴会与酒席上,纷纷使尽混身解数,千方百计的想让耶律劭注意自已,假装跌倒的、掉手绢的、回眸一笑的…不胜枚举。
  涅里与述烈,光是接手耶律劭不要的荷包还是鸳鸯绣帕的,接到手会酸、心里会烦。
  大唐王朝境内,首都洛阳,长兴二年(约公元九三一年),秋季,九月十五日。
  今晚,耶律劭一如往常的陪着耶律倍、高美人出席长兴皇帝举办的酒宴,他悄然无声地行走在人群之内,试图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身后依旧跟着述烈与涅里,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眸,搜索着他心中掛罣的人影。
  看吧!又有一个女孩跌倒在耶律劭面前,这招有点老套过时囉!刚才工部尚书的掌上明珠,枢密使的独生女都用过这小诡计,没有在注意最近动向呦!
  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孩掩嘴相视而笑,想着这招刚才她们用过了,耶律劭居然当作没看到就路过她们,现在居然还有笨蛋敢再用这招。
  出乎两位千金大小姐的意料,耶律劭伸手搀扶起那名小女孩,脸上绽放着最灿烂的微笑:「咏荷…你又趴着出场啦?」
  「劭哥哥!才两个月不见,你又长高啦!」蛮不在乎的咏荷轻拍掉裙摆上的灰尘,心里埋怨着姨娘没事叫她加件披帛,害得她今晚好端端的却老是踩到披帛尾,才会当眾跌倒出糗。
  耶律劭长咏荷两岁,还是矮不咙咚的咏荷,明显矮耶律劭一大截,还不到耶律劭的胸口。
  「入秋了,她怕你着凉」耶律劭眼眸里尽是温柔,宠腻地轻抚咏荷头顶,羡煞冷眼旁观的闺女们,咏荷无视那些千金小姐们的指指点点,她平时被人议论习惯了,早就分不出来是“羡慕”的注意,还是“嫌弃”的注意,咏荷依然故我地挽着耶律劭的手臂,亲暱的与他间聊。
  像是怕未出阁的少女们不够怨恨咏荷似的,另一名英姿颯爽的少年,往他们俩人的方向徐行而来,玉树临风的他面带微笑,低声呼唤着耶律劭的名讳,明显与耶律劭的交情匪浅:「阿劭,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仁赞虽然还是没有耶律劭的高挑,但他也已经开始发育成长,一副俊秀清朗的少年模样,翩然俊雅的他喜笑言开着,与耶律劭久别重逢的热情拥抱着。
  耶律劭搂着与他亲如兄弟般的仁赞,轻拍着他的背:「好久不见!仁赞」
  除非在咏荷与仁赞面前,沉默寡言的耶律劭鲜少敞开心扉,自从上次在避暑山庄暂住十数日之后,耶律劭带着侍卫们赶回慎州,一方面进行着他自已安排的进修日课,一方面暗地调度着人手,不着痕跡地逐渐增加实力。
  「是啊!我还真想你!晚上一个人念书真无聊,你乾脆都住我家,别回去算了!」仁赞松开自已的手臂,对着耶律劭语调真切的建议着,但俩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相视无语的浅笑,眼眸中只有无奈。
  「不然住我家也可以啊!半个月住仁赞哥哥家,半个月住我家啊!」人小鬼大的咏荷,硬是要挤进仁赞与耶律劭之间插花,分开他们俩人的距离,她一手一个的挽着耶律劭与孟仁赞,看得一票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们,心都碎了。
  孟仁赞与耶律劭虽是亲如兄弟,但两人身上氛围却是截然不同,若不是他们并肩而站,还当眾搂搂抱抱,打死她们也不信两人会是知已好友,耶律劭身上流着契丹血统,五官深邃眼眸锐利有神,繚绕着不肯屈居的雄霸气质,像极了傲视睥睨的苍鹰。
  孟仁赞则是完全另一回事,仁赞虽非纯粹的汉人,但他皮肤白晳柔嫩,脸庞五官典雅俊秀,举行斯文有礼,言谈应对得当,宛若画师精细描绘的飘逸仙君,气质脱俗英姿焕发,像只温润盈翠、冰心玉洁的绝世玉璧。
  《礼记》曰:「君子比德于玉焉」,品性德行、长相外貌皆犹如美玉的他,简直可以当选为所有父母眼中,最适合托付女儿终身幸福的女婿了!他的父亲-孟知祥现在是西川节度使,再过不久连董璋强佔的东川也即将拿下,仁赞的前途是一片光明的康庄大道。
  这风标俏倬面如冠玉的孟仁赞,是父母们眼中的最佳女婿,而英俊挺拔冷傲孤然的耶律劭,生性难测带着无法猜透的扑溯迷离,是少女们眼中的最佳情人首选,现下全都让咏荷给一人独佔了,叫少女们怎么不心碎?怎么会不捶胸跺足呢!
  正当三个人围着一起,小小声的谈笑风生之际,站在大殿之中,被大臣们簇拥着的长兴皇帝,突然龙心大悦,开口宣布道:「诸位爱卿,趁着今日花好月圆的良辰吉时,朕决定册封朕的义弟-耶律倍为滑、虔两州之节度使,并赐国姓李,名赞华!即日起移镇滑州」
  「谢皇兄,愿皇兄万岁万岁万万岁!」耶律耶面带微笑,对着长兴皇帝作揖礼拜,表达由衷的谢意,温柔嫻静的高美人,也站在耶律倍身边,跟着耶律倍欠身行礼。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堆大臣跟着祝贺长兴皇帝,心想皇帝今天心情这么好,不晓得待会儿能否轮到自已走运,也跟着昇官加禄。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一群朝臣连忙向昇官晋爵的耶律倍送上致贺之意,前呼后应地说着虚偽而逢迎的字词,人山人海的围绕在耶律倍与长兴皇帝的身旁。
  唯一不开心的人,大概就是耶律劭了,他冻着脸上笑容,眼若寒霜地转身就走,后头跟着担心不已的仁赞还有咏荷:「阿劭…怎么了?」
  仁赞跟咏荷怎么追得上身手矫健的耶律劭,只能傻傻地追随着他的影子而去。
  耶律劭奔跑在偌大的广场之上,原本站在门外守候的涅里与述烈,看见少主面色铁青,头也不回的往前直奔,刻不容缓的尾随而去,两人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让一向冷静自处的耶律劭当眾失控。
  耶律劭跑到花园里头,寂静佇立于水池边,那是他与咏荷初次促膝长谈的地方,他望着天上的一轮皎洁圆月,试图平缓急促呼吸。
  他眨眨眼帘,惆悵若失地用着契丹话,对述烈与涅里说道:「我们,要移镇滑州」刚才在大殿之上,耶律劭不好意思爆发,但他知道为何长兴皇帝,要升父王的职位。
  他们在慎州居住了半年以上,他们开始熟捻地域情势与当地官员,长兴皇帝怕他们在同一区待太久,会巩固起势力与人脉,决意调动耶律倍的职位,明着是加官晋爵,暗地里扫除垄断他们的势力扩张,调换他们麾下的侍兵与守卫们,深怕他们收买人心后,会拥兵自重。
  长兴皇帝的行为,跟他们在东丹国时,耶律德光所做的事情一样,怕他们有朝一日会崛起,会存异心反抗篡位,不给他们机会养人、养心。
  不管在东丹还是大唐,他都只是被人供养软禁着的扯线傀儡罢了!耶律劭没有实权也没有未来展望,那些皇帝们,就期待着他会松懈自已,像现在的耶律倍一样,逃避现实醉生梦死。
  今年的三月三日,长兴皇帝已经赐姓东丹,令耶律倍更名为“东丹慕华”了,现在又开金口赐予国姓“李”,他…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在人前,称呼自已是耶律劭。
  他明白长兴皇帝要让他们逐渐忘却自已的出身,养尊处优地当着大唐王朝的臣子,不再把自已当成是契丹的皇族血亲,他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会慢慢的被大唐王朝蚕食鲸吞,忘记他自已是谁。
  不需要耶律劭亲口解释,经歷过战争与战败的涅里、述烈,心知肚明着长兴皇帝的技俩,长兴皇帝要惯坏耶律倍与耶律劭的胃口,让他们挥霍荒唐的安逸度日,饮酒作乐会浸蚀毁坏他们的雄心壮志,他存心洗脑耶律劭与耶律倍,成为脑满肠肥的昏庸之人,现在连耶律劭最引以为傲的姓氏-耶律,都要夺走,难怪耶律劭会当眾失控。
  涅里与述烈站在耶律劭三步远的距离,没人敢说些什么劝说耶律劭,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少主耶律劭是多么的以自已的出身与姓氏为傲,那是他活下来的目标,恢弘耶律氏的荣耀。
  「劭哥哥…你跑的…真快!…喘死我了…!仁赞哥哥…他…在另一边…找你呢!」咏荷在偌大的皇宫里找了半天,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总算让她找到耶律劭。
  耶律劭眼眸里带着一抹酸楚,回首不语凝视着咏荷,小小年纪的咏荷心思单纯,哪懂得大人们尔虞我诈的心机世界,只是乐乐陶陶的上前,对着耶律劭说:「劭哥哥太好了!你搬到滑州(註)之后,离我更近了!我们说不定能经常见面呢!多好」
  註:滑州与洛阳,都在今河南省境内。
  咏荷喜悦甜蜜的微笑,更映衬出耶律劭的苦不堪言,他依然痛楚彻骨,孤独兀立于池边,一池荷花枯萎凋零,犹如他此刻心境,孤苦无依。
  咏荷也非麻木不仁,她感觉得出来耶律劭不开心:「劭哥哥…你不开心啊?我们以后可以更常见面耶!」咏荷眨眨如小扇般的长睫毛,对着耶律劭关怀。
  「圣上已经赐姓李,以后…没人会叫我耶律劭了…」其实耶律倍早就替耶律劭取好汉人名字,只是耶律劭一直不肯使用,他是契丹人,这一辈子都是,他理应用契丹姓名,那是他的骄傲与荣耀,他不想换掉。
  但是现在皇帝再度开了金口,当着满朝文武赐予国姓“李”,耶律劭不能再装傻,违抗皇命的后果,现在的他无法承担。
  「那…你会改名叫李劭吗?」咏荷紧接着追问。
  「我…其实有汉族名讳…」耶律劭转过头去望着荷花水池,不想让咏荷查觉出他的失落与惆悵。
  「是吗?叫什么?」傻傻的咏荷挽着耶律劭的手臂,接着询问。
  「俊汐…」耶律劭倍感屈辱的吐出两个字,眼角,流下蕴藏着寄人篱下,不得不屈的泪水。
  「劭哥哥…你不喜欢吗?俊汐…很好听啊!」这不是好不好听的问题,咏荷怎么会懂?她看着耶律劭流下眼泪,她还以为耶律劭,还是比较中意用习惯的旧名。
  「李俊汐…好好听耶!真的!这世上最好听的名字,就是这个了!咏荷好喜欢呢!」咏荷扯紧着耶律劭的手臂,不明白为何耶律劭悲从中来。
  她连忙对着耶律劭安慰:「真的!真的!好好听哦!」耶律劭回避着咏荷的视线,无语眈视着一池结果累累的墨绿莲蓬,不着痕跡地用指腹抹去眼泪,努力维持淡定。
  情急之下的咏荷,正愁无计可施,她看着耶律劭伤心的模样,突然急中生智,对着耶律劭吟诗:「彩蝶戏花径,飞燕穿户庭,轻烟随云转,咏荷伴俊汐」
  耶律劭总算被咏荷打动,黯然回首睊视着身旁的咏荷。
  「李俊汐…是个好名字啊!你看,这是咏荷为你作的诗呢!」咏荷拚命的点头如捣蒜,说服着有些动摇的耶律劭。
  「比耶律劭…还好吗?」耶律劭眉宇间堆满愁闷,却也感动于咏荷极力想安慰他的心情。
  「哎呦!何必这么死脑筋呢?不管是李俊汐,还是耶律劭,都是你啊!你叫什么名字,又不会改变你这个人!李俊汐好听,耶律劭也好听!」咏荷蹙紧蛾眉,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计较的,两个名字叫得都是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嗯…是啊…都是我…」耶律劭冷静沉淀着,有朝一日他回到契丹帝国,他还是独一无二的耶律劭,没人能夺走他体内流窜的血液,那是他身为耶律皇族的证明,“李俊汐”这个名字,不过是他在中原得来的代号,是没什么好拘泥计较的。
  「咏荷…伴俊汐吗?」耶律劭眼中的笑意更深沉了些,这么多女孩写诗送他聊表情意,他还是最喜欢咏荷做的这首。
  「是啊!用咏荷伴“耶律劭”就不押韵耶!用俊汐好!嗯…好听…俊汐…我喜欢俊汐…」天真的咏荷微点螓首,讚叹着自已实力坚强,居然能当场造一首诗送给耶律劭。
  耶律劭扯动嘴角,绽放幸福的微笑,弯身在咏荷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一吻,情意繾綣地对着咏荷说:「那你以后,都喊我俊汐吧…」
  咏荷捂着额头,讶异的吓到倒退三步!羞红着小脸蛋,拔腿就逃!她一溜烟地逃逸,霎那间就无影无踪,耶律劭偏着脑袋苦思,不明白这小妞为何先说了喜欢他,当自已做出回应的时候,却又跑得不见人影?
  他归究于女孩儿难免会害羞,耶律劭想着来日方长,他才十三岁,还不急着娶咏荷过门。
  耶律劭就在这荷花池边,皓月当空的黑夜里,一错再错的,会错咏荷的情意。
  多年后,耶律劭独坐在荒漠之中,手提着一壶醇酒,就着营火望月独饮,脑海里浮现这段往事时,只感叹当时的月色太美,而他太痴心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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