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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07. 刺探

  「我都是熟客了,你还是死不打折?」铁灰丰田汽车缓缓驶上陆桥时,翁可歆对着林存乐微嗔道。
  「不好意思囉,我很缺钱,还请见谅。」林存乐答。
  翁可歆好奇问:「你这样一个月能赚多少啊?」
  「你不知在西方国家,问收入是很没礼貌的事吗?」
  「你又不是在西方国家,」翁可歆啐了一口,「不说就不说,有啥了不起。我还看你可怜,把你的名片在亲朋好友间都发一轮了呢。」
  「由衷感谢你的支持。难怪我觉得最近载客量多了不少。」
  「真的假的啊?」翁可歆横了他一眼。有时实在不容易分辨林存乐说话究竟有几分是真实、几分是笑謔。
  翁可歆本来是很讨厌搭计程车的。她总嫌小黄司机开车横衝直撞,加上双北地区交通繁忙,若遇到塞车,搭乘小黄未必能较快抵达目的地。
  然而自从认识林存乐之后,她三不五时就想搭他的车。包括和朋友去逛街採购、提着大包小包而不想搭大眾运输的时候;假日背着行李要去火车站搭车返乡的时候;以及晚上有应酬的时候。到后来甚至连平日下班时,也会偶尔因为觉得疲累,而要林存乐直接把车开进校园里接她。
  她觉得搭他的车是说不出的舒服。不只因为他驾车风格没有一般小黄惯有的那些缺点,更吸引她的一点,则是和他聊天相当愉快。
  上回他伸出援手,帮忙她搞定一篇新闻稿,让她大感惊艳。虽然此后她没再把工作外包,却常在遇到公事上的难题时,打电话向林存乐发牢骚;而他除了倾听,还往往能提供管用的建议。
  某次有学生跟媒体投诉,指外籍老师长期以来在课堂上出言不逊,发疯似地大骂学生「useless」,还曾经大吼大叫一整堂课,对学生精神霸凌。此事被平面报导后,引得各家媒体争相前来询问。
  翁可歆因而哭丧着脸在电话中对林存乐说:「主任刚好休长假去了,公关室一团乱,我们整个早上都在忙着灭火。」
  「这么忙,你还有空打电话给我?」林存乐说。
  「谁叫你不加我脸书!」翁可歆恼道,「这样我就不用特地溜出来打电话了。」
  「抱歉,我不用脸书的。」
  若非正处兵荒马乱,她实在很想探究怎会有不用脸书的原始人;但她当下只急道:「总之,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情况如何?有媒体来学校了吗?」他问。
  「还没有,但公关室已经接到好几通电话了。」
  「先发个简讯给各大媒体,说稍晚学校会给个统一说法。在此之前,不要让任何人擅自对外发表任何声明。然后校内紧急开会讨论,看是要下午开个记者会,还是要安排学校发言人来简单受访。」
  「我们该把那位老师请出来跟大眾道歉吗?」
  「别,」林存乐说,「由发言人对外说明就好。学校可以向媒体转达他的歉意,但若将老师亲自推上火线,万一弄得不好,学校会被质疑,没有顾虑到老师所承受的社会压力,未来可能遭受网路霸凌,或是更糟的后果。」
  翁可歆一惊,「这……我还真没想到,只以为老师亲自道歉,或许会显得更有诚意……」
  「校方可以对老师祭出惩处,但是对外发言,还是由校方代表出面。」
  「我明白了……」翁可歆泫然欲泣。
  当天她依照林存乐的建议,在校内会议中对高层提出做法,也获得赞同。下午由兼任发言人的副校长对外受访之后,新闻只炒了一天,就渐渐被淡忘了。
  撑过去之后,翁可歆大大松了一口气,却觉得整个人都已精神耗弱。
  「你不是做这行四年多了吗?我以为你已经很熟练了,」过两天翁可歆搭林存乐的车要去车站时,他笑问,「那时听你紧张得什么似地。」
  翁可歆微微脸红,解释说:「通常有这种负面新闻,都是主任要和高层沟通做法的,我们这种小员工根本无从插手;他们有什么结论,我们只要乖乖照办就是了。以前发生时还有指示可以遵循,这次主任不在,我只得自己扛下来。」
  「原来如此。」林存乐说。
  翁可歆一叠连声地为自己辩白,却只换到他简略的回应,不觉有点气闷。安静片刻后,她才又猝然问:「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对公关危机管理那么在行?」
  「我天赋异稟啊,」林存乐敷衍地说,「有些人就是生而集聪慧与圆融于一身。」
  「又在唬烂!」翁可歆骂道,心里略感气恼,便不说话了。
  她觉得他很神祕。不论谈吐、气质、文笔,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普通计程车司机。但每当她探听他的学经歷或背景,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或是胡乱说些没营养的话来应付。而这只会让她对他更加好奇。
  无论如何,她仍是很开心能够交到这个朋友。他不仅成为她工作上的智囊,还什么话题都很能聊,甚至包括感情上的烦恼。
  另一个和罗书暐吵架而出走的傍晚,翁可歆在前往邹恩雅家之前,打电话问林存乐有没有空出来。通常这时间约他,他都会以正是生意最好的时段而断然拒绝;这回大概因为她的语调实在太沮丧,他竟难得大发慈悲地答应了。
  翁可歆坐在碧潭旁的阶梯上。后方一整排的小吃摊和瀏览夜色的人群熙攘着,潭边乐团演唱着抒情摇滚情歌,那些声音进了她的耳里却没进入她脑里。她将托腮的手肘撑在膝上,静静凝望着波光沉鬱的潭面出了神。
  不一会林存乐双手插在口袋,悠悠晃晃地出现了。她很少看到他站直身子的模样。他比她以为的还要高一些;不知是否因为长时间坐在车里的关係,微微佝着背。摊商招牌五顏六色的灯光映在他眉目疏朗的脸孔上,带着一种幽微的魅力。她这才想到,自认识他以来,她大多是在夜里见到他。
  「你来啦,」翁可歆拿起放在身侧的红茶递给他,「给你,我请你喝的。」
  「这么客气?」林存乐弯腰接过,在她旁边坐下。
  「是为了答谢你放弃一个晚上几十万上下的生意,来陪一个落魄的都会女子聊天。」
  「知道就好,」林存乐喝起红茶,「前两次你不都约咖啡厅?今天约在这种地方,不怕被男朋友看到误会?」
  「这地方怎么了?」
  「不觉得有点浪漫吗?」他微微一笑,「若在咖啡厅,至少你还能假装在聊公事。」
  「我有什么好假装的?又没做亏心事。」翁可歆白了他一眼,「我只不过是今天想到户外走走。」
  「好吧,」林存乐说,「那现在要跟我分享落魄都会女子的心事了吗?」
  翁可歆忽踟躕起来,一时却说不出口。
  「你不说我也知道,又跟男友吵架了吧?」他倒是先替她说了。
  「他快把我逼疯了,」翁可歆目光莹然,「我不过刚好被分配到跟男同事出差,他就崩溃,一直要我去跟主任反应我身体不适不能出差,又或是改派女同事跟我出差。我怎能在公司提这么可笑的需求,就为了满足他大爷的安全感?」
  林存乐「嗯」一声,不置可否。翁可歆又说:「结果他竟然擅自抢走我手机传讯息给戴胖,说我今天严重肠胃炎必须临时请假。接着自己也请了假,拉着我立刻出门去淡水一日游,还带我去吃大餐──」
  「听起来很棒啊。」林存乐微微一笑。
  翁可歆瞪他一眼,并不理会,续道:「他看我还臭着脸,一开始还柔声细语对我说,我常抱怨工作、抱怨主管什么的,就放一天假有什么不好。到后来忍不下了,又搬出威胁不让我去上班、说我穿着太暴露那些话。于是……」
  于是她现在才会在这里。
  「有这样的男友,你还这么常和我出来,万一被发现岂不危险?」林存乐说。
  「我跟你出来,都说是和阿雅,也会和她串好。亏得我和阿雅认识够久,也是好不容易才让罗书暐信任她的。」
  林存乐侧头瞅她,「你总是反覆抱怨他,却还是每次都回到他身边,你心里也很矛盾吧?」见翁可歆不回应,又说:「正因为这项特质既令你反感,又同时是他对你的吸引力所在。他虽然控制着你,一方面又将你呵护得无微不至,捨得在你身上花钱花时间,你便放不下这样既磨人又享受的关係。」
  翁可歆脸上一热,有被看穿的感觉,「我的朋友早就受够我们这样三天两头大吵,每个人听到我的状况,只会劝我分手而已。大家都懒得对我说这么多了。」她叹气。
  「所以你才喜欢找我聊啊,不是吗?」
  听出林存乐话中的得意之情,翁可歆便一点都不想承认了,只哼一声说:「我不过是想听听不同的意见罢了。」
  「哎呀,可以听到有人对我说,你不必工作,我可以养你,还真的很难不心动呢。」林存乐兀自说着。翁可歆着恼地拍了他一记。
  「你若还不想离开他,就只好继续说服自己,他这一切都是为你好,」林存乐续道,「或者乾脆辞职好了,看他能养你多久。」
  「我才不要。」
  「你是怕万一他反悔不想养你了,就没理由说服自己继续和他在一起了吧?」
  「才不是,」翁可歆辩驳,「我干嘛赌上我的工作,就为了做这种实验啊?」
  林存乐笑笑不语。翁可歆睨着他,忽问:「那你呢?有女朋友吗?」
  「没有。」他答。
  「怎么不交?」
  「我不交女朋友的。」
  「你这人怎么回事?还是你喜欢男人?」翁可歆瞠目道。
  「我不是同性恋。」
  「那是为什么?总不可能没谈过恋爱吧?」
  「谈过。只是现在不谈了。」
  「为什么?」
  「我不适合。」他简答,目光悠然望着远方。
  「这什么话?」她翻白眼,「是因为你太挑剔吧?」
  「是,但也不是。」他莫测高深地说。
  他清如水的眼眸里似藏着故事。翁可歆不由得更好奇,「那到底是……?」
  林存乐静默两秒才说:「我还有忘不了的人。」
  她一怔,没料到他答得这么乾脆,「那怎没和她在一起?她不喜欢你?」
  他心不在焉地以指尖拨弄着红茶的杯缘,长长喟叹一声,「这事太一言难尽。简而言之……人生有太多的阴错阳差,是我无力改变的。事到如今,不提也罢。」
  她第一次在他声音里听见这么深的惆悵,驀然有种无意间刺探到他人心事的感觉。「那……到现在多久了?」
  「好多年了。」
  「这段时间,都没遇到其他让你心动的人?」
  「没有。」斩钉截铁地。
  翁可歆却噗哧一笑,一脸不以为然,「这世道,竟然还有这么痴情的男人?我才不信。」
  「我没期待你信。」他淡淡笑着。
  她便将信将疑了,「就算是真的好了,但你……条件不错啊,何愁没有人喜欢你?」
  「你错了,我条件并不好。」
  这话一反他惯有的风格,翁可歆才刚一愣,他却旋即笑道:「不过你也说对了一半。若我跟你说,还曾经有爱慕我的女人想包养我,你信吗?」
  翁可歆立即哈哈大笑,「当然不信!」
  林存乐仍掛着那淡然的笑意,不再多说。直到翁可歆惊觉聊得太晚、跳起来说要赶去邹恩雅家时,他仍滞留在碧潭畔,披着满天的星月沉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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