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25)

  孟婆的手拐了个方向,还是将那碗孟婆汤稳稳地递给了之后的魂灵。
  然后,她才重新看向谢慕,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神情冷淡,说道:你不属于这里。
  这话说得是没头没尾,谢慕是全然没听明白,问:难道转世投胎不走这条路吗?
  你的命格归天命掌管,而不由生死簿掌管。像是听到什么蠢话一般,孟婆难得露出了无奈的神色,她搁下木勺,指了个方向,说道,去罢,那位仙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仙君?谢慕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咀嚼,也尝不出个什么味道来。
  转头一看,孟婆已经不再看他,继续去给后面的魂灵盛汤了。
  谢慕在原地踟蹰了一阵,排在后面的魂灵便躁动起来,他无计可施,只好走向孟婆所指的方向,那里簇拥着大片大片的引魂之花,远远看去,红色便充斥了整个视野,他便没有注意到那种地方还有人,然而,当那道人影逐渐映入眼帘后,谢慕竟觉得有几分眼熟。
  姬道长?不对,谢慕想,分明是多年前登临谢家的那位姬道长的长相,然而,他脸上挂着的那点戏谑的笑意,还有那副散漫的姿态,却像另一个他更为熟悉的人,徐阆?
  当年的那位姬道长是将他引上道的师长,而徐阆则是与他吵架拌嘴,喜欢耍小聪明,偶尔还会犯点错误,非要他纠正出来才知道改的,不算太正经的道士,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谢慕从来没有将他们两个联系到一起过,如今,这两个人却在他脑海中逐渐重叠。
  他又想到孟婆口中的仙君一词,心底有几分明朗,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谢慕惊异于自己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得可疑,就这么走近那位广袖青袍的仙君,在他面前站定,启唇问道:我该叫你什么好?姬道长,徐阆,还是仙君?
  那种小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吧。徐阆笑道,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会很惊讶。
  倒也不是不惊讶,只是有些奇怪我竟然从未将你的这些身份联系到一起过。
  谢慕将手肘抵在石桥的栏杆上,托着脸颊,垂眸望向底下起起伏伏的浑浊河水。
  徐阆顺势靠在桥栏上,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片青色的尾羽,说来也奇怪,从他拿出那片羽毛的那一刻,谢慕就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一眼过去,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了。
  许是他的视线太灼热,徐阆笑了笑,将羽毛递给谢慕,喏,它也该物归原主了。
  当谢慕的手触碰到那片羽毛的一瞬间,所有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御风跨越万里浮云的景象;西王母赋予他神格的景象;九殿下将四方开天镜留给他的景象;天界彻底崩塌的景象;还有,他降生于人世,第一次睁开眼睛,望向这世间,所看到的景象;他刚生出几颗小小的牙齿,口齿不清地学说话的景象此类种种,喜怒哀乐,一并涌上心头。
  他就这样呆呆地站了许久,等到手掌感觉到滚烫的温度时,他才发觉自己在落泪。
  并不是因为后悔,也并不是因为自责,他哀恸世事无常,凡人浑浑噩噩度过的一世,竟不过是神仙的弹指一瞬,纵使再有千百般的痛楚和怨恨,终究也抵不过千年的时光。
  魂灵是冷的,眼泪却是烫的,像溅射的火星,几乎要将他的身上烧出个窟窿。
  徐阆。他这样念着,音调发颤,徐阆,我想知道,对你来说,我是谢慕还是三青?
  徐阆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凑过去抱了抱魂灵,随即,他望向不远处的那个神情淡漠的白发姑娘,抬高音量,喊道:孟婆,劳烦你给我盛两碗汤。
  语气很熟稔,也不知道这是他踏过的第几次奈何桥,总之,孟婆明显听到了徐阆的这句话,她没有抬头,手腕微动,盛了两碗汤,指尖一触,瓷碗稳稳当当地飞到了他手中。
  徐阆递了一碗孟婆汤给魂灵,转过身,和他一起望着永不停歇的江水,将手里的瓷碗和他的碰了碰,脆响后,徐阆说道:三青仙君,喝下这碗孟婆汤,让谢慕投胎去吧。
  手里的孟婆汤散发着花朵被碾碎后的那种味道,有点苦,却又带着点清香,是沉闷的褐色,晃动汤药,魂灵从碗中瞧见自己的倒影,那是个年纪不算大的少年,神情柔和,戴着镶了青金石的额饰,身着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裳,如同海藻般卷曲的黑发垂在脊骨处。
  身为神仙,喝这孟婆汤,而不投入轮回,是不会丧失任何记忆的。
  三青是知道的,徐阆也是知道的然而他们什么都没说,徐阆咕咚咕咚几下就将孟婆汤灌进腹中,三青静静地看了一阵,将瓷碗递到唇边,仰起头,味道奇怪的汤药就顺着他的喉咙滑了进去,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逐渐远去。
  走之前,我还有件事情需要做。再度望向徐阆的时候,他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侍奉于西王母身侧的三青仙君,他说着,手腕一翻,掌心中出现了一枚不大的五爪金龙,谢慕已经不再需要它了,无论是毁掉也好,拿来利用也好,我都要将它交给或许能用得上的人。
  徐阆若有所感,立刻转身,看向了孟婆,果然,她正巧接住那两个飞回去的空碗,听到这话之后,她顿时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蹙着眉,用略带冷意的眼神看了徐阆一眼。
  徐阆接收到明示,双手合十,一字一顿地对她做口型,说的是拜托了三个字。
  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孟婆用勺柄勾住那个挤到她面前不断催促她的魂灵,随手一扔,只听扑通一声,是掉进河里去了,她却浑然不在意,点燃了一株引魂之花,意思是让徐阆看着点时间,以后,天界若再将烂摊子随便乱扔,就休怪地府不留情面了。
  仙君快去吧。徐阆说道,如果太迟了,看守者可是要令引魂之花将你拉回地底的。
  于是三青仙君落在了在活人与死者的交界处,托梦给聂秋,引他前来,然后将那枚五爪金龙交给聂秋,也不问他准备如何去使用,眼见着时间快到了,便化作烟雾,离开了。
  将时间继续向前后,回到当前,三青站在徐阆的面前,正面临着两难的抉择。
  他欠徐阆人情,三青暗想,而且,大约还不止一两个人情,并非轻易能够偿还的。
  三青仙君并非悲天悯人的圣人,他确实对常锦煜动了杀心,这没什么好辩驳的,单说常锦煜竟然敢用九殿下作为筹码的这一点来说,就足够三青对他动手了,只不过
  这是徐阆第一次,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请求他。
  徐阆这个人啊,总是听别人说的时候多,讲自己的时候少,关于他曾经的姓氏,关于他曾经的经历,关于他想要的,关于他不想要的,他只字不提,三青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不能让九殿下继续处于这样危险的境地,也不能拒绝徐阆的请求。
  三青有了思量,轻轻拂开徐阆的手之后,抬手掐诀,常锦煜只感觉浑身的血肉骨骼都不属于自己一般,他本来是准备将小孩儿当作谈判的筹码,扼住他咽喉的手却逐渐松开,腿脚也不断向后退去,直到远离那个小孩儿然后,常锦煜就意识到是某个神仙操纵了这具身体,说实话,这没什么好笑的,明明背脊还冒着冷汗,他却忽然咬着牙笑了起来。
  他是个彻底的疯子,无论输赢,只要有趣,都会令他发笑,简直有点不分场合了。
  几乎是在常锦煜退到安全距离的那一瞬,半空中的利刃猛地下坠,长.枪裹挟着雷鸣呼啸而至,阴风翻腾着向他扑了过来这是个十死无生的境地,至少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当尘埃散去之后,那里却没有出现被碾碎的尸骨,只留下了一个深坑。
  常锦煜不见了,和他一同消失的,还有聂秋、方岐生和黄盛。
  梁昆吾和破军星君几乎是同时看向了三青仙君,之后,步尘容和徐阆才反应过来。
  无关紧要的人早就该走了。迎着他们的视线,三青的反应很平淡,他拂过长袖,收回浅青色的浮光,然后转身走向昆仑深处,别和凡人有太多牵扯,我们是时候离开了。
  第309章 、往复
  眼前的景象宛如溯流的长河, 翻涌着,不断向后奔赴,其间夹杂着刺耳的裂帛声, 刺啦作响, 聂秋恍恍惚惚的,半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喧嚣重新归于寂静时, 所有景象都凝结为了实体。
  那座暗藏着秘密的漆黑山峰逐渐远去, 举目眺望, 视线所及,已不见昆仑的身影,聂秋环顾四周,方岐生、黄盛和常锦煜都在, 和他一样, 不知道发生什么了。而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明显是一座城镇,天至破晓, 四处无人, 没人发现他们这群不速之客的悄然到来。
  聂秋感觉额角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沸腾的情绪冷静下来, 然后开始回忆起自己在昆仑时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常锦煜向后退去, 昆仑仙君的万器猛地下坠, 破军星君的长枪呼啸而至,步尘容所操纵的百鬼尖啸着向他扑来快到来不及反应。他想,不止是他,那一瞬间, 包括方岐生和黄盛,大抵都觉得常锦煜会沦落到粉身碎骨的下场。
  然后,柔和的青光浮现,还不等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就已经在这里了。
  无论是梁昆吾,破军星君,还是统领百鬼的步尘容,因其掌握的力量太过暴烈,所以他们不敢轻易对常锦煜动手,生怕波及了他手底下的步尘安。聂秋慢腾腾地思索,而这样似晚风拂面一般柔和而包容的灵气,除了那位三青仙君之外,他想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他揣测,即使常锦煜没有动这个手,当满月消失,兽潮褪去,他们也会被赶出来的。
  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常锦煜此番举动,只不过是让它提前到来。
  然而,如果说,与昆仑无关的人都会被赶走,可是步尘容和步尘安为什么留下了?
  其他人很快也反应过来了。方岐生捏了捏眉心,有点烦躁,尽管常锦煜是他的师父,他也了解常锦煜的作风,但这样不计后果,只贪图一时欢愉的行为,着实让他不痛快;常锦煜站在稍远的地方,抬眼望向昆仑的方向,露出了遗憾的神情;而黄盛,他恐怕是最开心的那一个了,他本来就是无意卷进来的,对什么神仙一类东西也没有丝毫兴趣,他从一开始就想离开了,若不是因为满月之际昆仑洞开,兽潮容易流窜人间,他才不会留下来。
  聂秋本来就离方岐生很近,他们一起被三青传走,连相隔的距离也没有太大变化。
  他能够感觉到那股压抑的怒气,像一场暴雨之前酝酿的闷热。聂秋暗叹一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方岐生,见他没什么大碍,便错开视线,望向了黄盛,开口唤他过来。
  方岐生和常锦煜之间必定会爆发一场争吵,聂秋明白,他不想,也不能够插手。
  眼见着黄盛走过来,方岐生也猜到了聂秋在想什么,他一声不吭地碰了碰聂秋藏在袖中的指尖,随即转身走向了常锦煜,剑匣在他的背脊上轻轻拍打,敲出些微的喀哒声响。
  和方岐生擦肩而过的时候,黄盛瞥了他一眼,未作停留,很快走了过来,干什么?
  我认得那个小孩,我当初在霞雁城的时候就将他托付给了步家,步尘容和他朝夕相处,会因他而动怒,这很正常。聂秋说道,不过,昆仑仙君和破军星君也因他而出手,这就出乎我的意料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个难题,第一个是,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第二个是,凡人于神仙,与蝼蚁无异,可三青仙君为何要帮常师父避开那一击?
  为此,黄盛,我需要你的帮助。他顿了顿,凝视着黄盛的眼睛,继续说道,在他们对峙的时候,我和岐生离得稍远,你离徐阆和三青仙君最近,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话吗?
  如聂秋所想,黄盛确实听见了徐阆和三青仙君之间的对话。
  仙君,你就当这是我的请求好了。我知道殿下对你来说很重要,你应该也能明白聂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让他们离开吧,我不想再将更多人卷进来了。这是徐阆的声音。
  你不是还有话要对他说吗?这是三青仙君的声音。
  百年之后,都只剩一抔尘土。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徐阆的声音为这段对话画上了句号,没过多久,他们就被传送到这里了。
  这三句话实在简单,而黄盛的记性又足够好,虽然没听明白,好歹是记住了。
  既然聂秋问起,黄盛也就准备回答他。不过,那些话好不容易到了嘴边,终究是没有吐出来,打了几个转,又被他重新咽回腹中他突然想到,他们如今已经离开了昆仑,天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没有了瓜葛,可若是聂秋知道了这些,会不会立刻决定启程回去?
  尤其是那一句你应该也能明白聂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旁观者,黄盛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纠葛,却能感觉到这句话的分量,是要将人的脊骨都要压垮的沉重。
  他们此行,不过是为了寻常锦煜,现在人已经找到了,没必要再回那么危险的地方。
  还有啊,常锦煜本来就对那些东西感兴趣,光他一个还好阻止,如果聂秋要回去,他就非去不可了,而方岐生多半也是牵挂不下,要跟着去,这一个个的,全都跑回去送死,那他们这好不容易脱离险情的片刻清闲,又究竟有什么意义?黄盛只觉得太阳穴发疼。
  这次侥幸逃过了追击,那么,下一次呢?下次还会有人为他们求情吗?
  且不论已经在世人眼中是具尸体的常锦煜,就说方岐生,他如今可是魔教教主。
  要是真的回去了,别说徐阆的一番好意付诸东流,连三青仙君的出手相助都变成了一个笑话,再次相遇,那些神仙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们的,前魔教教主、现魔教教主和右护法毙命,这是要将魔教整个都搞垮吗?黄盛越考虑越深入,甚至觉得莫名其妙,他本该是这群人中活得最放肆的一个,不考虑后果,我行我素,如今却成了最收敛的一个。
  总之,他很快就得出了结论,绝对不能让他们再回昆仑去了。
  反正黄盛也不是第一次当恶人了,他早就习惯了,于是隐瞒也隐瞒得心安理得,嘴唇动了动,轻易地从唇缝中吐出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来:是徐阆请求三青仙君,让他放我们离开,我听他称呼那个小孩儿为殿下,其他的,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所以我没听清楚。
  是徐阆求的情,这一点也在聂秋的意料之中,不过他确实没想到步尘安竟是九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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