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07)

  他将大徒弟的被角往他颈弯处掖了掖,腾出地方,顺势坐在了床沿上。
  你就当我是来叙叙旧的吧。徐阆说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比前些日子好一些吗?
  这个答案你心里应该是有的。大徒弟闭了闭眼,每说出一个字,他都感觉胸腔像是被喉咙拉扯着撕裂,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我心知大限将至,无人能够转圜。
  徐阆问: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床上的人复又睁开眼睛看向徐阆,眸色深沉得像块黑铁,泛着冷冷的光,他说道:我只后悔在这天来临之前我未能找出逃离轮回的方法师父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徐阆认识了他这么长时间,当然知道,自己的大徒弟想法和常人不同,他认为,人活在世上,唯一不可舍弃的是记忆,肉身与魂魄分离倒是其次,唯有那些承载了精妙绝伦的术法的记忆,才是他到死也不想放手的东西他想逃离轮回,大抵也是出自此种原因。
  还有,男人闷闷地咳嗽了几声,可惜的是我那些弟子最多只学到了八成。
  即使并非医师,只是看着他,徐阆也能够看得出他不过是强弩之末,躯壳内千疮百孔,喉咙咳得撕裂,能呛出血沫来。他想继续说点什么,又不愿大徒弟再强撑着回答他,沉默了半晌,便觉眼角酸涩,想来这样安静的氛围总是叫人愁绪万千,于是他还是找了个话题。
  你别说话,听我说就好。徐阆挪开视线,望向了那盏摇曳的烛火,任由思绪随着晃动的影子飘远,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正是酷暑,你小师弟拿着水桶在往山下跑,你二师弟正在往山上走,准备来找我,那时你正好做完了几枚避暑的符箓,便准备将符箓分给我们。
  徐阆当时正在悬崖边上,摆好了桌案,对着神女峰斟酒,直到最后,两杯酒都是满的。
  大徒弟来时,就撞见徐阆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像是怀念,又像是悲痛的,极其复杂的神情,他已经撞见了,又并未刻意掩盖脚步声,一时间有点进退两难,而徐阆大概也是觉得尴尬,面上的神情来不及收回去,索性就当着他的面,脑袋一低,趴在桌案上装睡。
  他知道徐阆知道他看见了,也隐约猜到徐阆此番举动大抵是为了将这件事揭过去。
  所以,大徒弟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盛夏炎热,蝉鸣声扰人,他放轻了动作,将怀中的那枚符箓放到徐阆的手边,滚烫的温度逐渐褪去,他说了个好眠后,便也向后退去。
  那之后,许是因为符箓带来的清凉,徐阆真的睡着了,直到二徒弟来,他才悠悠转醒。
  其实我隐瞒了你们很多事情,不是我不愿告诉你们,而是我无法告诉你们。徐阆按着眉心,说道,包括神女峰,包括你们习得的知识,都不是我能将背后的隐情告诉你们的。
  我知道。就像那日窥见徐阆心中的半点心事似的,在床上苟延残喘的男人,侧过脸看向他,很艰难地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唇瓣没有血色,苍白得像白绸一样,不必说。
  徐阆逐渐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裂,有朝一日,终究会轰然倒塌,发出一声巨响。
  那会是比青家家主的棺椁合上的那一声更响,比祠堂内的啜泣声更响的声音,在静默中等待,是黑夜里无声无息的暴烈,他将白花放在漆黑的棺椁上,魂魄也仿佛随之而去了。
  在大徒弟之后,离开的是小徒弟。他将田家的卜卦之术交予天下人,而天下人所犯下的过错,多半都由于那无法言喻的因果,而反噬到了他身上,令他无时无刻不饱受煎熬。
  小徒弟做事虽然踏实,却从来都不是安分的性子,每次修习结束后,他都会偷溜下山。
  徐阆找到他的时候,他不顾劝阻,从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出来,正躺在一片平缓的山坡上,身旁是一棵枫树,火红的叶子挂在枝头,滚烫的颜色将秋景渲染得尤为浓烈。
  他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晚辈们都叫他好生呆在田家养伤,他却偏不听,转头就将这件事当作了耳旁风,徐阆想,这时候,其他人应该已经发现了,估计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徐阆走了过去,拨开地上的碎石子,拂开灰尘,稍作清理后,他掀起衣摆,先是挨着小徒弟坐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不舒服,便顺势躺下去,后脑勺枕在胳膊上。
  小徒弟侧目看他,师父,你不会是来带我回去的吧?
  明明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一开腔,徐阆又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
  你看我这个样子,徐阆眯着眼睛,指了指自己,说道,你觉得我像是要带你回去吗?
  二人相视一笑,颇有种狼狈为奸的感觉。
  此时的小徒弟,比起那时候的大徒弟,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眼下青黑,眉目间缠着一股郁愁,嘴唇发白,皮肉都贴着骨头长,瘦得不成人形,唯有神态仍剩了几分鲜活。
  徐阆挂不住脸上的笑,却不想叫小徒弟看见自己如此心烦意乱的样子。万一也惹得他心情不好怎么办?他这么想着,硬着头皮,勉强将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给戴在了脸上。
  他用平时的语气问道:这儿有什么特别的吗?你特地离开家,来这里是准备做什么?
  其实也没别的原因,只是不想死在家里面,每天对着那群后辈哭丧着脸,多扫兴啊。小徒弟抬了抬下颔,示意徐阆看向那棵枫树,师父觉得将这里当作我的葬身之处如何?
  可以。徐阆头脑昏沉,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幸好他是躺着的,不至于使眼泪流出来。
  小徒弟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像是叹息,他轻声说道:我深谙卜卦一术,知道我该何时离开,想做的事情也都做了,我已经了无遗憾,所以,师父也不要难过了。
  徐阆强忍喉间的不适,放慢了声音,想将情绪也咽下去,你认为你这一生,值得吗?
  我认为它是值得的。身侧的人将当初说过的誓言又重复了一遍,我绝不后悔。
  和大徒弟不同,小徒弟总是要逮着任何机会和人聊天,即使他这副躯壳已经支离破碎,还硬是拉着徐阆,要他跟自己讲讲他这么多年去了哪里,怎么他们几个弟子都没见到他。
  唯一不同的是,徐阆发觉,与多年前相比,自己的小徒弟,说得更少,听得更多。
  是因为他所经历的都是难以言说的苦楚,还是因为他已经渐渐地没了力气,说不出话了?徐阆不知道,兴许也没办法知道了,他只顾着绞尽脑汁地搜刮,寻找下一个好玩的故事。
  就好像,只要他一直说下去,身旁的人就会一直像这样静静地听着,不会离开。
  徐阆说到口干舌燥,说到再也没什么话题可说,说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腿脚都被风吹得冻僵,膝盖开始发疼,他也没有表露出不耐烦,而是催促自己继续想有什么能够说的。
  直到直到沉默了许久的小徒弟忽然开了口,说道:师父你看,晚霞真漂亮。
  他满腔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里,抬眼望向天际,却见浮云遮蔽了天日,晕染了轮廓,变得模糊不清,纵使如此,也能够看得出来,此时还未至傍晚,正是下午,秋风萧瑟的时候。
  极目远眺,只见苍茫天际,哪有什么晚霞?徐阆心中疑惑,转过头,正要问小徒弟晚霞在哪里,却见他面上覆着一片枫叶,也不知道它是何时从枝头落下来的,正巧就落在他脸上,是热烈的颜色,就如同晚霞,将云端烧得火红,从这头蔓延到那头,连绵不绝。
  徐阆心里觉得好笑,伸手要去摘那片遮住他眼睛的枫叶,指尖就要触到叶片的时候,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正常情况下,会有人将枫叶看成晚霞吗?他想,何况小徒弟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少年了。
  他坐起身,静静地凝视着那片枫叶,枫叶也与他对视,一动也不动。
  徐阆的目光逐渐变得悲痛,咬紧牙关,硬逼着自己去确认,身体好像都不属于他一样,拉扯他的灵魂,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发颤,绕开了那片枫叶,试探般的伸向了身侧的人。
  身旁的人已经没了声息他终于忍受不住那种突如其来的苦楚,整个人都近乎战栗般的颤抖起来,他没有流泪,他流不出眼泪,破碎的哽咽声阻塞在喉咙中,他的胸腔被狠狠地敲打着,徐阆感觉自己有点反胃,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拧成了一团,又被胡乱放错了位置。
  他想起姬王府,想起楚琅,想起白玄,想起武筝,想起柳南辞,想起自己的大徒弟。
  而如今,自己的小徒弟正在渐渐地变冷,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去做。
  所有情绪汹涌而至,徐阆几乎要被潮水击溃,他听见身后有点动静,挺熟悉的,是田家人的声音,看来他们终究是找到了这里,声音隔了一层水面,断断续续地传入他耳中。
  老人家你没事吧?那人说完,转头又看见他身旁的人,这,这难道是家主吗?
  徐阆没有说话,他将老人家这三个字缓缓地在心中念了一遍又一遍,将自己的手放在面前,头一次仔细地观察起来,才发现原来他的手上已经生出了浅褐色的斑,皮肉松弛,软软地垂在骨架子上,欲要脱离他的身体,向下沉沉地坠去,折叠出几条深深的沟壑。
  他有些出神地想,原来他也早就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年轻人了。
  第283章 、归离
  徐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昆仑的。
  他浑浑噩噩地踏入阆风岑, 将房门一合,阵法骤然显现,将那些企图钻进来的邪气阻挡在外, 风声如泣如诉, 伴随着被尖锐的东西所抓挠的刺耳声响,终究是不肯还他个清净。
  徐阆将自己抛到床褥上,对着房梁愣愣地看了半晌,又从怀中摸出一枚早就失去效用的符箓, 还有一片巴掌大小的枫叶, 裂片突出的齿在他掌心中磨蹭, 带来细微的疼痛感。
  这时候,兴许大哭一场要来得痛快,可他眼眶酸涩,却像是干涸的荒漠, 流不出眼泪。
  他明明没喝酒, 却烂醉如泥,无论如何都直不起身子来, 于是索性就那么瘫在床上, 又怕压坏了那枚陈旧的符箓和仍沾着草木腥气的枫叶,就将这两样东西都放在了胸口处。
  那两样东西都不重,放在他胸口上, 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徐阆清楚, 他没有什么名正言顺的身份,所以不能轻易在世人面前现身,也无法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他们,他更无法亲口告诉田家的后辈, 他实际上就是田家家主的师父。
  就像大徒弟的尸首被放进棺椁中时,徐阆也只是远远地观望,沉默不语。
  他是个不该存在于世的人,亲眼见过他的人越少越好,认识他的人也越少越好。
  当田家的后辈一路沿着踪迹追来,看见已经没了声息的田家家主,大惊失色,转头又想问那位神秘的老者,却发现他早就没了影子,以卦象推测,竟无法算出任何东西。
  而徐阆按住衣襟上流动的花纹,匕首的光芒显现,隐去他的身形,他一步步向后退去,悄无声息地,脱离他们的视线,站在树荫下的那片黑暗中,像一座独自伫立的古老石像。
  历经风吹雨打,历经几度酷暑,几度寒冬,石像仍旧站在那里注视人间,一言也不发。
  徐阆在床上躺了一阵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没睡着,总之,眼睛一闭,又一睁,意识回笼,头疼欲裂的感觉并未得到半点缓解,甚至比之前要更加剧烈,是剜心刺骨般的疼。
  门外的声音逐渐息了,许是那些藏于邪气中的野兽也知道占不到便宜,悻悻离去了。
  他下了床,赤着脚踏过柔软的地毯,从柜中翻出了一面铜镜,将镜面朝向自己。
  镜中的人日益衰老,几近垂暮之年,眼角微微地垂着,挪动视线,几条显眼的皱纹就像鱼一样游移,眉目间零星可见往日的影子,徐阆只觉得镜中的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陌生,不像是他,而像是别的什么人,凹陷下去的眼窝中盛着一汪秋日里的寒潭,带着难言的苦楚。
  他今年多大了?徐阆竭力回忆着,却不知道该从何算起,他甚至不知今夕是何年。
  原来他已经变得这样老了。他望着镜中的人,想,他半夜常从梦中惊醒,窗外迷蒙的日光还未穿破云层,以前他都睡得着的,最近却越来越睡不着了;他偶尔会觉得腿脚不便,还以为是自己最近疏于锻炼;雨落下来之前,他的膝盖会隐隐地发疼,他也以为是错觉。
  徐阆并非不愿意直面现实的人,他只是惊叹于时光易逝,原来这世间早就换了模样。
  他向来都对自己的变化感触不深,未能察觉到残酷的时间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这是常理中的事情。而梁昆吾和破军星君呢?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见上一次,这两个神仙不可能没有发现他身上的变化,可是,为何他们从来没有提起过?徐阆有些疑惑。
  头疼得厉害,汹涌的情绪又一次在静默中将他席卷,徐阆轻轻捏着眉心,思索了片刻之后,很快做出了决定,与其独自一人在这里胡思乱想,倒不如直接去找梁昆吾问个明白。
  沿着熟悉的道路走下去,跨过那条界限,他丢下身后尾随的邪气,踏入了万器阵。
  万器阵中的兵器轻轻地发出嗡鸣,然而,当徐阆走过的时候,那些兵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悬在半空中,纹丝不动,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认为它们正冷冷地注视着阵外的邪气。
  昆仑宫内,和往常一样,那位昆仑仙君正站在热气中央锻造兵器,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铸好的兵器被他放进冷水中,发出呲呲的刺耳声响,蒸腾的白雾盘绕,蜿蜒爬行。
  我回来了。徐阆轻咳两声,忽然觉得一阵难过,喉间酸涩难忍,他还没什么都没说,却好像是什么都已经说了,梁昆吾你看看我,你有没有觉得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闻言,梁昆吾停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看向徐阆,目光平淡,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然后说道:按理来说,这天上的任何一位神仙都该比你年长,更别说和我相比了。
  不是的。徐阆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皱纹,又卷起袖口,将手臂上的那些浅褐色的斑露出来,翻过去,让梁昆吾看清楚,神仙的相貌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凡人却不同。你看我,我年纪不小了,已是垂暮之年,身上的各种器官也在逐渐萎缩,像衰败的枝叶
  徐阆。梁昆吾搁下手中的铁锤,落在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这天上的神仙都不似凡人那般降生,而是以玉铸骨,以灵气塑形,两方灵气交融,于是后代的相貌也与之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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