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4)

  这场雷雨下得太凑巧了,若是我们因此放弃,就皆大欢喜,若是我们执意要镇压湖中的水尸,那么这个孩童便会染上风寒,最不济,也是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一个死字!
  就像是天道,在故意阻挠我们
  谢慕话音刚落,一道雷就落在了岸边的不远处,劈裂了几棵柳树。
  要是再偏上十里,就该落在归莲舫上了。
  惊叫声穿透了厚厚一层雨幕,传到了舫船上。
  与此同时,男童忽然咳嗽了一声。
  聂秋俯下身,把手伸到男童的额上,掀起他的头发,露出那张通红的脸。
  他的额头好烫。聂秋皱着眉头说道。
  离徐阆和男童进来也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同样是在火盆旁烤火,徐阆的身体就没有那么烫,而男童的身体却像是覆上一层烈焰一般,烫得吓人。
  徐阆掀起男童的眼皮,却发现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糟了,得赶紧找郎中!徐阆把男童扶到一旁的榻上,可这雷雨天气,哪里寻得到人?
  更别说他们是在凌烟湖中央的舫船上了。
  覃瑢翀闻声也赶来了,不顾自己身上湿得能挤出水来,伸出两指略略按了按男童的手腕,便侧身到半人高大小的黑木箱子前,翻箱倒柜,从右侧的一个小柜子中取出一只木匣。
  这是百草蛊。他说着,把木匣里青色的蝉形蛊虫取出,贴在男童的额上。
  百草蛊和其他蛊虫不同,就像没有生命的空壳子一般,动也不动一下,贴在额上不过瞬息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了,渗进了男童的皮肉里。
  他们等了一会儿,却不见男童的病情有丝毫的好转,只看得见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身体痉挛不止,脸颊通红,两眼紧闭,一副很痛苦的模样。
  不该如此啊。覃瑢翀茫然地说道,我还从未见过百草蛊医不好的病,更何况只是小小的风寒
  这自然,不是普通的风寒。
  聂秋转过头去,与徐阆、谢慕面面相觑。
  要说他之前是有些相信谢慕的话,却还是觉得荒谬更多,那现在眼睁睁看着男童病成这个样子,他就不得不相信谢慕之前的那番言论了。
  天道是在有意搅乱这件事。
  既然是重活一回,那天道的惩罚应该远不止如此,你该谨记一句提防天道,小心中了它的计谋。
  步尘缘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聂秋的脑海中回荡。
  他当然记得步尘缘的提醒,但是,他没有想过天道竟然会真的如此大费周章,不惜降下一场几乎要淹没整座霞雁城的暴雨,就为了阻碍他一人?
  太可笑了。
  天相师所做之事违逆天道,所以会天生短命,而且一代比一代更衰退,一代比一代的人更少,最后完全消失,步家如此,青家如此,田家亦是如此。天道动辄便是摧毁一整个庞大悠久的家族,却因为他的重生,偏偏针对起了他一人吗?
  不对。聂秋向后退了几步,让急切的徐阆凑到男童的身边去。
  他站在几步的距离外,看着覃瑢翀、徐阆和谢慕围着哀嚎的男童团团转,却在一瞬间觉得这件事似乎与自己无关了似的,焦躁不已的心像死水一般沉了下去。
  如果说天道认为天相师所做的事情违逆了常理,打破了规则,无情地降下了天罚,就连原本与步家无关的步尘容也成了第一个杀鸡儆猴的替罪羊,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
  那么,不止是天相师世家,它理应对所有的天相师下手才对。
  已经成为天相师的,能够成为天相师的。
  谢慕,聂秋,还有面前的这个男童。
  早夭的谢慕,依靠铜铃压制住疼痛的聂秋,卦象上活不过十岁的男童。
  他们无一人逃过天道那难以让人察觉的计谋。
  那些事情就会像是理所应当的一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要是没有被谢慕的一句话点醒了,聂秋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如果说聂秋他们放弃了镇压凌烟湖中的水尸,它便可以将原本滑向另一端的剧情发展给拨回来,让霞雁城重演上一世的惨案。
  如果说聂秋他们没有放弃镇压凌烟湖中的水尸,这个天生极阴体质,或许将成为最出色的天相师的孩童,便会因为高烧不止而死去。
  左右不过是在天道的操纵之下。
  无论如何选择,它都赢了一棋。
  第43章 、镇邪
  聂秋想, 他们大抵是被逼到绝路了。
  他能够感觉到凌烟湖的封印在风雨交加中逐渐松动,约摸半个时辰后,那些封印在湖底的水尸就会翻涌而起, 带着经久不散的怨恨,前仆后继地向他们袭来。
  袭白衣的男子稳稳地站在颠簸的船舱中,忽而笑了起来。
  慌乱之中的声低笑格外明显, 其他人闻声,疑惑地转了过来,看向聂秋, 却见他将手握成拳, 抵在下唇处, 笑得痛快又肆意,口中喃喃自语道:天道不灭,我心难消
  步尘缘说的没错,步尘容就是那个漏洞。
  原本用来杀鸡儆猴的人, 竟然成为了唯条漏网之鱼。
  而他,似乎也有些明白步尘缘当时对他说的那句逆转天命的法子就是你了。
  这局棋中, 是天道输了。
  聂秋没有理会其他人欲言又止的神情,将袖口卷起, 露出了手腕上的铜铃。
  虽然不知道步尘容上回是如何知道他身陷困境, 后来铜铃中的恶鬼险些失控的时候为何又没有察觉,但是这次的摇铃声, 步尘容肯定能够听见。
  当守门铃摇响时,步家宅邸中悬挂在各处角落的铜铃便会遥遥相应。
  为了防止守门人匆匆来迟, 酿成大祸,在特殊情况下,步家家主所持的铜铃也可作为守门铃使用, 只不过家主只能留在步家祠堂中,并且要耗尽浑身的精血去供奉虚耗,用以支撑整个宅邸,所以分不出这些心思去守门摇铃。
  但是聂秋不同,他是不用留守祠堂的。
  步家,步尘容。
  聂秋将铜铃轻轻敲,笼着血色纹路的铜铃便剧烈地晃动了起来,这次却与往常的不同,即使晃动得再剧烈,都没有泄出半点声响。但是聂秋清楚地意识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封雪山脉,夜色遮掩下的破旧宅邸中,成百上千的铜铃正遥遥应和着这股听不见的铃音。
  他也不管那端的人是否能听见他的声音,轻轻唤道:你该醒了。
  在场的几人都是听过步家的名号的,只不过他们更熟知的是上任步家家主步倾山、遣鬼守铃步倾仲,或者是步家最年轻的天相师步尘缘。而步尘容这个名字,他们想了半晌,都没什么印象,只模糊地明白是与步尘缘同辈的直系血脉。
  聂秋做完切之后,便绕开了几人,附身到男童面前,擦去他额上的几滴汗珠。
  你还能保持清醒吗?
  男童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了,他勉强地抬起眼皮,眼神飘忽,努力去瞧面前的人,口中咿咿呀呀叫了两声,大抵是在说还能继续坚持。
  谢慕问道:如今该怎么办?
  他是听清了聂秋之前自言自语的那两句话,只觉得好像受了当头棒,令他霎时间就清醒了过来,即使已经失去了知觉,都觉得浑身泛着凉意。
  先不论这话究竟是不是大逆不道。
  他想,究竟是如何的执念,如何的恨意才能叫个人说出这样的话?
  对抗天道啊
  谢慕想着想着,忽然感觉到意识松动,灵体险些溃散,便不敢再想下去了。
  聂秋只回答了个字:等。
  覃瑢翀接过沈初瓶递过来的湿毛巾,为男童擦拭了下面颊,皱眉道:再等下去,他会因此丧命的。我可以派人将他送回岸边,找城内最好的郎中为他医治,定能医得回来。
  徐阆的声音有些哑,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他来?若是你人去吸引湖内的水尸,恐怕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出手,你就已经命丧黄泉了。你不通此术,万那些水尸又变回了恶鬼,你能看得见吗?你能解决吗?它们尝到仇人的血,便会更加残暴凶恶,到时候别说是你我,整个霞雁城中的百姓都在劫难逃!
  覃瑢翀无言。
  聂秋说的没错,他们只能等。
  船舱内时间没有了别的声音,只剩下男童痛苦的呼吸声,在电闪雷鸣声中显得那么的渺小,仿佛只要有个人伸出手轻轻碰,那口勉强吊着的气就会即刻断掉。
  是徐阆先发现不对劲的。
  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着鼻子说道:嘶,为什么烤着火盆子还这么冷?
  船舱内的温度几乎是在瞬间降下去的。
  谢慕和聂秋对视了眼,他飘到窗前,把自己抵在窗棂上的四方开天镜取了下来。
  镜面温暖似火,铜铃寒冷似冰。
  道极为刺眼的闪电撕裂了夜空,照彻整个凌烟湖,聂秋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定了定神,再眯着眼睛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窗边出现了个女子。
  无论是狂风或是暴雨,对女子来说似乎都没有任何影响:发间缀有珠玉的步摇却丝毫不散乱,身上披着厚重而繁复的衣裳外袍,整洁干净,没有沾上点水珠。
  除却那张煞白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个安安静静的闺中小姐。
  这方镜着实厉害,将船舱封闭得严严实实,没有半点缝隙可钻。
  见他们看了过来,女子的脸上露出了丝温柔的笑意,朝他们盈盈拜,头上的步摇幅度极小的晃了晃,奴家名为生,想必这位就是聂公子罢?
  这就是步陵清所驱使的,可取万物而植的生鬼。
  生鬼刚收敛了阴气,屋内的温度便重新回升,四方开天镜与步家铜铃的反应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个生,看来是矮楼中第三层的鬼魂,若非如此,是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压迫感的。聂秋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谢慕嘟囔道:它身上没有丝煞气。
  奇怪,按理说与步家签下契的鬼魂不都是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恶鬼怨灵么?
  这个念头在聂秋脑海中闪而过,但因为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他就将疑问留在了心里,赶紧把生鬼引到了男童面前,问道:你可有办法治好他的病?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不过聂秋心里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几十年前,步尘缘就是借了步陵清的生鬼,将自己的眼睛给了步尘容。
  取万物而植,大抵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情。
  果然,生鬼只是扫了眼瘫软在榻上的男童,就答道:奴家可以将他染上的风寒取走,不过得植到其他人身上。
  也就是说,即使不是男童,他们之中也得有个人替他受这个罪。
  徐阆问道:没法放到死物上去吗?
  从活人体内取走东西,就得植在活人身上,从死物中取走东西,就得植在死物上。它提醒道,他的阳气消退得很快,你们得尽快决定了。
  沈初瓶和覃瑢翀听不见生鬼的话,通过聂秋的复述才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沈初瓶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说道:那就移到我身上好了,不要光看我长得文文弱弱的,我从小到大也只生过几次病,不怕这些的。
  要是普通的风寒就好了,怕的就是移到别人身上,病情会随着人的不同而变得更加严重。
  在场的活人中,聂秋和徐阆都要镇压湖中的水尸,不能移到他们身上。
  剩下的,也就只有沈初瓶和覃瑢翀。
  众人沉默了下,觉得确实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线生机。
  转移到成年青壮男子身上,要是病情加重,他或许会将脑子烧坏,更严重些就是因病而死,但若是不转移,这男童却必定会因此早夭。
  聂秋刚要将他们的决定告诉生鬼的时候,却被只忽然抬起来的手打断了。
  移到我身上。覃瑢翀说道。
  沈初瓶愣了瞬,公子!
  休要多言。覃瑢翀深吸了口气,坐在了男童的身侧,若是我卧病在床,你尚有能力从水尸中保全我们二人。若是你卧病在床,就以我现在这番糟糕的心境,我没办法向你承诺能用蛊虫保全你。我这里还有只用以助眠的蛊虫,待会儿你将它放在我颔下三寸处。
  他将话说死了,就是为了不让沈初瓶再反驳他的话。
  生鬼将手虚虚放在男童起起伏伏的胸口上,向上引去,不消片刻便从他口中扯出了几缕深黑色的雾,随着它将黑雾取出的动作,男童的呼吸果然变得平稳了,覆在身体上的滚烫温度也褪了下去。
  紧接着,生鬼迅速把黑雾放在覃瑢翀的口鼻处,让他吸了进去。
  随着体内的黑雾被覃瑢翀吸去,男童渐渐恢复了精神,从榻上翻坐起来。
  而覃瑢翀伏在榻上,意识逐渐模糊,仿佛化作了风暴中的归莲舫,随着汹涌的波涛上下起伏,难以自控。不过,他到底是青壮的年纪,即使身体瘫软,开口说话的时候也与平时差别不大,只是透着股外强中干的虚弱感。
  谢慕在这里吗?他浅浅地呼吸着,问道。
  沈初瓶替覃瑢翀掖了掖被角,徐阆把重新精神起来的男童抱下了榻。
  聂秋看了谢慕眼,见他抿着嘴唇不开口,只好答道:他在这里。
  若是你还活着,现在应该与我年纪样大了我知晓我此时说什么你都不会听的,我也不需要知道你会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欠你个道歉,整个覃家都欠你个道歉。覃瑢翀虽然看不见,却随着聂秋的视线看向了那片空气。
  抱歉,谢慕。
  你刚刚的所作所为,难道只是演的戏吗?谢慕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讽刺道,我原以为你是忽然良心发现了,现在看来,那只是苦肉计而已
  覃瑢翀等了会儿,问道:他说了什么吗?
  徐阆道:他说谢谢你能救这个孩童,看来你还是有点良心的。
  谢慕差点抄起那面四方开天镜往徐阆的脑袋上砸去。
  覃瑢翀听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没有平日里那么敏锐,不仅没有注意到徐阆躲闪的动作,看上去还安心了许多,唇边终于露出了点真心的笑意。他吩咐着沈初瓶将用以助眠的蛊虫放在自己颔下的三寸处,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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