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图腾_分卷阅读_169
皇帝重重闭上眼睛再睁开,如此几次,涣散的视线竟看到那人抬起头,从昏暗处对自己阴惨惨一笑。
她穿着一身寿衣,口角流血,眼冒厉光,面孔竟有些熟悉。皇帝恐惧地喘息,手脚并用挣扎向后退,然而却无济于事。
——那是魏国夫人贺兰氏!
厉鬼一步步走上前,每一步都在金砖上留下黑血淋漓的脚印。皇帝眼睁睁看着她腐烂的、怨恨的脸,想叫又叫不出来,只觉心脏剧痛欲裂,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僵直,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不……不要……”
“不是朕害的你,不要过来……”
“不……”
那是他最后发出的声音了。
御笔啪嗒一声掉下去,在空白圣旨上留下了一圈墨迹。皇帝软倒在龙榻上,胸腔急促倒气,脸色阵阵发紫,半炷香工夫后,终于丧失了所有气息。
尹开阳站住脚步,镜花水月幻境收起,目光落在还来不及落下一字的密诏上。
他最后向皇帝冰冷的龙体欠了欠身,似乎是行礼又像是告别,继而转身出了这天下第一富丽堂皇的寝宫。
第105章 先兆
丧钟久久回响在长安上空,山河缟素,哀声震天。
皇帝留下一道册封太子的遗诏,随即撒手西去, 于子夜时分驭龙宾天。
遗诏云, 立周王为储君,单超赐异姓辅政, 幽禁天后,清算余党。其余恩封英国公、赏赐文武百官等, 大小难计。
“陛下啊——!”
太和殿前宽阔的广场上,披麻戴孝一望无际,群臣哀嚎震天, 戴至德、张文瓘等人更是哭得老泪纵横。周王李显跪在巨大的棺椁前, 哭得几欲昏厥,那脸上的泪却是实实在在的。
大行皇帝生前最爱长子次子,对李显就明显不抱什么期望, 估计也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一面:软弱多情,优柔仁善。但这也不能全然算缺点,至少李显不眠不休痛哭数天的表现是展示在了群臣面前,单超走上前,有力的手拉起李显,温言道:“殿下孝心虔诚,天下共睹。然而也别哀毁过度伤了身体,略用些参汤吧。”
李显猛一挣,把他的手甩开了。
“辛苦将军了……孤,孤喝不下。”李显霎时反应过来,又勉强换了副神色:“稍等会再说吧。”
那苍白无力的掩饰如何能瞒过单超,但他只瞥了李显一言,平和地点点头:“也罢。”说着抱了抱拳,毕恭毕敬退了开去,让人挑不出半点失礼。
李显咬牙拧回头,又过了片刻,却是自己支撑不住了,摇摇晃晃几乎晕倒在灵柩前,忙将手伸向另一边。早已虎视眈眈等在边上的韦玄贞会意,快步上前扶住了李显,低声劝慰什么。
好一片君臣情深,单超含笑立在一边,如同什么都没有看见。
两日后,周王李显灵前即位,遵照遗诏迎娶韦玄贞之女韦氏为后,改元嗣圣。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足足吃了二十七天的素。
单超在自己府里,也陪着吃了二十七天。
“你这不是往小皇帝心头上扎刺么,”谢云夹起一筷子小葱豆腐,沾着调好的酱料吃了,说:“本来就疑心你这个便宜哥哥,如今更要坐立不安了……”
单超看周围无人,从怀里摸出个酱肉胡饼,往谢云嘴里一塞:“吃你的吧,看你这阵子清汤寡水养的,脸都青了。”
谢云不满道:“陪你同甘共苦还不高兴,惯得。”说着把酱肉挑出来吃了。
也许是守孝期间吃素吃的,单超还支撑得住,谢云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来。单超心疼媳妇,总偷藏肉脯、酱骨头来给他开小灶,就这样都丝毫不见好。
“高丽遗民又反了,”单超一边把酱骨头上的肉细细撕下来,一边叹道。
谢云敏感地问:“小皇帝要你出征?”
“不然呢?我带着几十万兵驻在京城,他能睡得着?”
“别去!”
单超奇道:“怎么,现成的战功不捡?”
谢云反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别去。等我死了随便你爱打哪打哪儿。”
单超惊得手上的动作都停了,直盯着谢云说不出话,半晌才悻悻道:“不去就不去,整天把死啊活的挂在嘴上……嗯?八年前谁把我赶去青海的,现在知道舍不得徒弟了?”
谢云低头哧溜喝粥,并不回答。
单超把撕下来的酱肉投进他粥碗里去,心中转念一想,又有些高兴。打进长安后这一个月来,谢云再不像之前那样动辄赶他走,时隔这么多年后两人终于再次回到了朝夕相处的时光,在这风云动荡的大明宫里,倒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
谢云把一筷子酱肉夹到单超碗里:“你也吃。”
“不,我这儿……”
“哪来的废话,”谢云小声训斥:“又不是你亲爹。”
两人对视片刻,单超笑着吃了。
高丽又反了。
咸亨五年,新罗纳高句丽叛众,李谨行率兵进攻买肖城,却被新罗击败,被缴获战马三千余匹。小皇帝新官上任三把火,此事引起了他的重视。
韦玄贞于是向新帝献上了一个有些阴损的计策:以长安未平为名,令单超将主要军队留驻京城,然后率兵五万,远征安东。
——如此一来,只要令人去前线把单超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驻京大军无帅,便可轻易降服,从此皇位根基稳固,再不用担心有个身份未明的小叔或大哥来抢饭碗了。
小皇帝连称妙计,大赞未来岳父真乃国之栋梁。然而转天来下旨的时候,却被单超态度强硬地抗拒了:“率兵五万?”
小皇帝不悦道:“爱卿嫌少?”
“陛下,”单超含笑道,“李谨行屯兵二十万,大败于买肖城,陛下何以认为微臣带兵五万就能平定安东?恕臣冒昧,臣既非韩信转世,亦非李广再生……”
噗嗤一声,廷下宰相郝处俊冷不防笑出了声,连忙止住了。
“先帝在世时屡屡称赞你会打仗,难道都是作假的不成?”小皇帝猛一拍桌,怒道:“若真有百万大军,便是朕都能轻易把新罗荡平了!还要你何用!”
“不用百万,三十万即可。只需让臣将手下驻京的所有部队带走,一个月内必平新罗。”
小皇帝沉默了。
原本就是打着让单超战死沙场,好顺利接收他麾下将士的主意,要真让他打胜了新罗,回京后岂不是要取自己而代之了?!
“既然陛下还需考虑,臣便改日再来吧,”单超谦逊地一欠身,转头大步走出了御书房。
单超停在宏伟的玉阶顶端,迎向天际席卷而来的夏风。
长安城蓝天广阔,金灿灿的阳光投在一望无际的白玉广场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他微微眯起眼睛,片刻后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周王灵前匆匆即位,既不像其父那样经历过漫长系统的帝王教育,也不像其长兄生前那样,有一批忠诚的谋臣竭力辅佐。以戴至德、郝处俊、张文瓘为首的宰相集团之前多为东宫铁杆,纵有效力新君的心,小皇帝对他们的信任也相当有限;天后未死,平王把持重兵,小皇帝迫切想把一切决策大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然而他真的有太多地方都力不能及。
新罗战局复杂,高丽死灰复燃,吐蕃蠢蠢欲动,突厥厉兵秣马。北方旱灾和长江流域洪涝的急报同时抵达京城,一夜之间仿佛全国各地都在要求开仓发粮,按下去这头那头又冒了出来,每日间大大小小的国事不下数百件。
单超自问是没能力把这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的,他看着小皇帝每天心急火燎又束手无策的模样,忽然想起了武后。
不管如何掐死亲女、毒杀二子,也不管她如何处心积虑篡位夺权。这偌大帝国的运转和繁复冗杂的事务,曾经是压在她一人肩上的。
他那强悍的、冷酷的、手段狠毒杀人如麻的母亲,是如何治国的呢?
“陛下召集辅政宰相,想昭告天下令你出征,五万大军平不了安东就是死罪,被戴相拖着病体死活劝住了。”张文瓘长叹一口气,道:“我与郝相、来相几位从旁劝阻,都挨了好大一顿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