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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秋

  究竟副尉之伟硕,是否令人自卑,裴述不得而知。他近日春风得意,日日享受着手下士兵濡慕又崇敬的眼神,颇有些飘飘欲仙,只盼着朝廷的眼睛也能雪亮一些,尽早将他头上这个“副”字,赶紧去一去。
  又过几日,谢玄彦寄雁传书两封,一为公函,一为私信。裴述先行拆阅前者,叁两行入目,意为擢裴述为正六品上阶骑督,裴言下阶牙门将,不日领兵出征,收复并州失地。
  “副”是去了,但官阶比想象中低了些许。裴述缓缓皱眉,又展开另一封私信。谢六郎之字迹,清逸遒美,飘若游云,令不少名士交口称赞。然裴骑督官小气大,贵眼天生长在头顶,观此妙迹,他不赞反哼,板着俊脸,勉强一顾——
  宴之顿首裴小郎足下。
  骑督的脸,顿时一臭。他大为不悦,面色阴沉,一边痛斥“小你老母”,一边耐着性子勉强垂阅:
  欣闻郎君大获全胜,自永嘉来,尚属首次,天下莫不振动,宴之亦然。陛下闻悉郎君之勇,欲征召入朝,擢拔为虎贲中郎将,奉于御前。然宴之以为,郎君鸿鹄之志,经纬之才,囿于帝侧,莫不可惜。又且君之盛名远近遐迩,世家之属莫不争之。故为保足下独善其身,私自斡旋,助澜北上疆场,惟愿鸿猷大展,奏凯而归。顿首。
  叁言两语解释,却句句捧着裴述,令他舒坦许多。要说谢六郎此人,颇为上道,于裴述而言,一时官职高低,他确不在意。虎贲中郎将又能如何?怀帝所看重的,不过是他出身低微,无世家依靠。而今之朝局,门阀压倒皇室,简在帝心,等同与世族作对。裴述不傻,又怎会自寻死路。
  再者确如谢玄彦所言,他虽横空出世,却到底只胜两场,底气薄弱。然乱世之中,将才难得,若不快马加鞭,逃上沙场,世族定然趋之若鹜,强行招揽,到那时还敢拒绝——又是自寻死路。
  筚路蓝缕,裴述仰天长叹。回首人生,年轻时兢兢业业,杀人越货;如今又拖家带口,疆场求生。想要美人入怀,夜夜被翻红浪,怎么就这么难呢?
  ……
  八月末,裴述率军北上,自并州东南切入,迅速收复上党、乐平,转战太原郡辖。九月十六,兵临晋阳城下,却始终迟迟不发,似采取围城之策。匈奴左日逐王问讯,立刻率军北下,欲解晋阳之围。
  及至城下,左日逐王定睛细看,顿时大怒。原来裴述多狡,身侧仅有两万军马,却命人多设旌旗,倍增火灶,令城中士兵莫测众寡强弱,一时畏惧,不敢出城一战。
  草原恶狼深觉羞辱,誓要将此无耻晋狗,碾成碎泥。正欲发兵之时,却见后方蒙山之上, 浩浩荡荡冲出大批兵马,人数与城下两万相合,恰是裴述所领晋军全部。
  直到此时,匈奴方才惊觉,晋军所施,竟是计中之计。然而为时已晚,城中士卒眼睁睁看着,原本前来支援的救兵,像颗大肉丸子一般,被阴险的晋军一前一后,南北夹击,迅速蚕食。不由悲从中起,想要冲出城去,背水一战。
  正当此时,便见后方那位年少的晋军将领,横戈跃马,一路奔腾,挥舞着大刀向左日逐王嚯嚯杀去,顿时兵刃相接,铮铮锵锵一通砍剁,厮杀激烈。再过一刻,四周血肉飞溅,左日逐王越发不敌,竟掉头策马,企图逃窜。于是城上士兵刚鼓起破釜沉舟的勇气,便见他们英武伟岸的左日逐王,被人举着大刀满场追逐,仓皇之状如同丧家之犬,再无草原雄鹰之姿。
  然而作为匈奴贵胄,凛凛逞雄多年,到底非彻底不堪一击。只见左日逐王左躲右闪,竟引着裴言靠近铁骑腹地,一时周遭援兵一涌而上,对着年少的将领左劈右砍,颇让他应接不暇。趁此时机,左日逐王蓄势而发,弯刀从侧面挥起,冲着裴言的脖颈,兴奋抹去——
  “铮——”
  弯刀被撞落!
  裴言得到喘息之机,立刻横扫一刀,迅速撤退。回身之时,见裴述横刀立马,在远处怒目持弓,面容冷肃,瞪他一眼,继而张开臂膀,搭稳弓弦,右肋与腰脊绷紧,陡然撤手——
  “哧”一声,左日逐王后脑一痛,顷刻脑浆迸裂,落马而亡。
  此时此景,令城内士兵,齐齐后脑一凉。待晋军战罢回头,士气已然尽失,稍一攻伐,便城门大开,就此降败。
  自此,并州州府晋阳,终于回归晋廷怀抱。裴述则继续率军北上,一路势如破竹,于随后半月里,接连拿下九原、定襄,收复新兴郡,进入雁门郡界。连战连败,匈奴已至强弩之末,更是闻裴丧胆,于十月初,弃雁门关而逃,退回幽州广宁。
  ……
  洛京。
  谢玄彦皱着眉,他难得地穿着一身骑装,策马自邺城返回。刚入谢氏,便一路疾行,赶至谢朗院外,抚平衣襟,稳步走入。
  “父亲。”他低头行礼,待谢朗应声,方才抬头,“为何不乘胜追击?幽州——”
  “急躁。”谢朗打断他的话,瞥他一眼,继续处理着手头事务,漫不经心问道,“你这番模样,从邺城回来,就为此事?”
  谢玄彦答是。
  谢朗顿时不满,面色一沉,质问他道:“范阳卢氏还未开口,幽州去留,关我谢氏何事?”
  “但那是我晋人山河——”
  “你既知是晋人山河,司马氏未开口,又关你何事?”
  谢玄彦默然,他握紧马鞭,又听谢朗责备:“谢宴之,我教你多久?你是我谢氏的下一任家主,万事以家族为先,你记在何处?”
  “父亲。”谢玄彦腰背笔直,不卑不吭,“家族,我记得,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匈奴狼子野心,幽州已去,并州才刚刚夺回,焉知下一个不会是冀州兖州?”
  “那又如何?冀州兖州,与我谢氏何干?”
  “父亲!”谢玄彦蓦地提高声音,疾言道,“冀州!兖州!整个汉晋!都与我们无关!那司州呢?若是洛京失陷,纵是我谢氏又能如何?父亲!”他紧紧盯着谢朗,“我们险些失去邺城,这还不够吗?一定要匈奴人打至城下,攻入洛京,把世家门阀全部杀光,这才够吗?”
  “混账!”谢朗怒极,一拍桌子,起身指着他怒斥道,“谁教你如此同父亲说话!你的教养呢!”他一甩宽袖,厉声道,“你所思虑,为父岂能不知?此事朝廷已有对策,你莫再掺和!有此闲心,不若去想想,如何修好邺城塞的墙!”
  谢玄彦默然,握着马鞭的手青筋显露。许久,他沉声说道:“儿知道了,冲撞了父亲,抱歉。”他躬身行礼,转身离去。至屋房门口时,又听谢朗唤到:
  “宴之。”谢朗语气和缓许多,颇有些语重心长,“你还年轻,未经历过风浪。待你到为父的年纪,便知世家非一夕蹴就,却也不能踏错一步。”
  他看着谢玄彦挺拔的身躯,眉目虽已恢复沉稳,却不减锋芒。他暗叹一声,第一次有些怀疑,是否给其庇佑太多,叫其太过顺风顺水,不知世事苟且。他上前几步,走到谢玄彦面前,温声说道:“你一向做得很好,此次邺城的事情,也解决地非常出色。那裴述有些能耐,既不愿归附我谢氏,便也罢了。你笼络几分,卖个人情,来日还有用处。”
  “另外。”他补充道,“你与虞怜那孩子,也许久未见了,明日去看过她,再回邺城。”
  谢玄彦默默点头,谢朗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和霁。
  “去吧。”
  ……
  次日秋雨微凉,窗外泡桐树被雨水淋得萧瑟,苍黄的树叶飘飘摇摇,不禁秋风寒凉,稀疏寥落。
  虞怜素手执书,不知读到何许文辞,一时怔愣出神。她转头凝望窗外,簌簌秋雨清冷,伸手出去,晶莹的雨珠摔碎在手心,溅起细密的水花。
  暮秋了。
  远处隐约出现一抹人影,面容被青色的罗伞遮盖,然宽袍博带,身姿挺拔,手上虽无饮酪,却无端叫人蓦然恍惚。
  那人缓缓走近,入院时罗伞微倾,露出面容——
  虞怜的心陡然悬起。
  却不是他。
  是谢玄彦。
  她藏起失望,淡淡自嘲。罢了吧,交不忠兮怨长,又何须牵挂。她放下书册,敛袖起身,吩咐侍女斟茶。待谢玄彦进来,二人简短寒暄几句,相对落座。
  虞怜大约知道他为何来此,左不过应他父亲要求,循例探望。其实对于谢六郎,她观感一向不错。昏礼者,本就为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继后世。譬如王妘年华正好,却依旧给年纪比她两倍还多的虞远作了续弦。而对于虞怜来说,同谢氏的婚约,不论背后有何种隐情,至少从明面上讲,谢六郎出身高贵,才华出众,且二人自小相识,年岁品貌皆是相当,横看竖看,都堪称天作之合。
  ——至少在此之前,虞怜都如此默认。她同任何一个世族贵女一样,平静而顺从地,接受了出身所赋予的命运。
  奈何世事莫测,中途招惹了奇怪的东西。
  想到那人,她又有些失神。但谢玄彦观她垂目方向,还当她对手边书籍眷恋不已,于是出于好奇,侧目一观。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他忽而一笑,感慨道:“确是如此,便如那裴小郎。”他微微一顿,低叹一声,“只可惜……”
  “可惜?”
  虞怜脱口问道。
  谢玄彦一愣,抬头看她。虞怜眼皮一跳,心中懊恼,低头喝茶掩饰。“近日里耳边全是北地之事。倒是未曾想到,这位……少年英雄,竟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知道了?”
  谢玄彦竟然惊讶,令虞怜一时不解,“城门那日……”
  城门那日!
  虞怜后背陡然生出冷汗,那日城门之前,谢玄彦只道这是“裴小郎”,并未告知她姓名。她又如何能得知,救她之人,就是如今声名鹊起的骑督裴述?
  她脊背发凉,迅速说道:“城门那日,我受了惊吓,忘记问询他的名字,叫我一番好找,险些无法报答。”
  原是她派人去寻过,那又寻到何处了?谢玄彦也心中一顿,以虞氏之力,若是摸到裴述老巢,事态会麻烦许多。他不动声色,细细观察虞怜反应,“是我疏忽。我虽与他意外相识,倒有几分投缘。此番战了回朝,可需我引见一番?”
  虞怜不知他暗中试探,反倒听出了别的讯息,她微微一怔,问道:“回朝?战事结束了?”
  见谢玄彦点头,虞怜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绵软之感,似期待,又似情怯。她下意识想要咬唇,又想起谢玄彦还在对面,于是努力收整思绪,拒绝谢六郎的好意。
  “那就——多谢了!”
  虞怜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怎么了?她在说什么?她为什么突然胡言乱语?不过是一不小心,脑子里飘出了那人回来后的种种可能,又想到她心底埋藏已久质问,一时情绪不稳而已,怎么就说出了胡话?她懊恼至极,甚至有些惊慌,唯恐谢玄彦看出端倪,一时忐忑不安。
  然而此言既出,谢玄彦反倒安心。若查出裴述是个贼匪,以虞怜身份,万不会再叫他引见。于是谢六郎又恢复了云淡风轻,微笑着应声承诺。
  而虞怜见他眉宇平静,无甚反应,也逐渐放下心来,却始终不可控制地,思绪有些游离。二人各自心怀鬼胎,再坐一会儿,虞怜忽然想到前话,忍不住又问:“先前说可惜,可惜什么?”
  谢玄彦一哂。
  可惜什么?可惜幽州难回;可惜裴述不世之才,却因为身份低微,只被世家看作驱使的工具。他还可惜,满朝士人,蝇营狗苟,饱读圣贤,却不恤国事。他可惜许多,无力许多。他妄图力挽狂澜,却又在家族荣衰面前,甘愿低头。
  他谢六郎,一面光风霁月,一面妥协求全。他能做什么?他只能去邺城塞口,修补城墙。
  “可惜邺城塞的城墙。”他幽幽道,“全烧毁了,要重新修筑。”
  他想起此事,忍不住又是一笑,半开玩笑道:“裴小郎年纪不大,威力倒强,第一次造访就拆我一座关塞,若还有第二次,莫不得将我邺城拆毁?”他笑着说道,“待他回来,要把修墙的钱,尽数敲敲才是。”
  虞怜闻言,亦有些想笑。她低头摩挲着书册上的文字,忽然问道:“要多少?我或可尽绵薄之力。”
  谢玄彦一愣,吃惊又好笑,调侃她道:“县主大义,救命之恩,倾囊相报,宴之佩服!”
  虞怜笑笑,不再作声。二人便将此话当做无聊笑谈,抛之脑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么想割了自己的舌头,再摘了自己的头。她今天是怎么了?满嘴胡言乱语,像傻了一般。她不太开心,“啪”一声,把书合上。
  秋暮淋漓细雨里,窗外泡桐树的叶子尽数飘落。初冬第一场大雪的时候,裴述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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