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因有了岳家提携,这才一路从正七品的知县,升迁至如今正五品的松江知府。眼下季大人任期将届,本打算未来趁回京述职之机,走动走动,谋个更好的职位,岳父叶大人却从京城派人快马加鞭递了消息来。信上说,皇帝有意立赵王为储,他早年与赵王有私怨,遂上表辞官致仕。陛下虽留中不发,然他去意已决。而今唯一能替他打算的,就是将得到的消息,着人快马传递至江南:陛下带着亲信,一路南下,微服私访,望他早做准备。岳父在信中叮嘱他务必治下严明,亲民有序,给微服而来的天子留下良好印象云云。
  季大人一得了信,便使衙役招了六房典吏来,教他们约束吏胥、书办及衙役,切不可在外耀武扬威。随后又请了师爷过来,关起门商量,如何能不着痕迹地令京中来的贵人留下深刻印象。
  季大人辗转反侧,无心睡眠,搅得一旁的季夫人也不得安枕,迷迷糊糊地翻个身,嘀咕:“老爷,赶紧歇息罢,明日乃是伽蓝菩萨圣诞,妾身还要早起,去西林禅寺上香……”
  季大人听得心烦意乱,索性一翻身,起床下地,趿上鞋,信手将里衣拢一拢,扯过搭在床边紫檀镶黄花梨的龙门架上的广袖道袍,往身上一披,说一声“夫人好生安歇”,遂出了明间,转而进了西次间。
  知府季大人在内宅书房中唉声叹气,急得直转圈。
  次日季大人下了衙,寻了师爷幕僚关起门来,商量来商议去,打算利用一年一度的西林禅寺月望诗会,给可能到松江府一游的天子留下一个好印象。
  到了五月十三,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到最后越下越大,竟有一直下下去的意思。
  只是如今这雨一直下,万一到了十五那日,有雨无月,诗会不得不临时取消,岂不是白忙一场?
  季夫人哪晓得季大人的焦虑,只管一边往脸上抹胭脂膏子,一边劝道:“老爷这是操得哪门子闲心?年年进了五月,此地都是连天梅雨,没有见晴的时候,还不是一样过日子?也不见老爷心烦意乱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季知府心道:你个无知妇人懂什么?下了
  雨,这外头就冷清了,这一冷清,就显得松江府不够繁华兴旺,微服而来的贵人便觉得官员怠惰,未将地方治理好。这仕途……
  季知府懒得同夫人多啰嗦,一甩手,出了屋,往书房去了。唯今之计,只有寄望天公作美,到十五那天,能停了风,止了雨。
  在心中这样祈祷的,还有景家堰里的亦珍。
  她同汤伯原商量好了,十五那天,上午的茶摊摆完了,下午再往西林寺前头摆一遭。
  只可惜事与愿违,原本火辣辣的天气,倏忽便下起雨来。雨势颇大,全无停歇的意思。
  亦珍倒无所谓游不游庙会,只心急这大雨荒天的,茶摊支不出去,自然也就没了进项。
  曹氏经过这将近一旬的静养调理,身子骨略见起色。大夫说只消这般好好将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会大有起色。
  亦珍听了,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好好代替母亲打理自家茶摊,教母亲不再操劳的决心。
  再说,家里添了一个粗使丫鬟,母亲又给她买了个贴身使唤的婢子,多了两张吃饭的嘴,开销自然就大了,断不能短了日常的银钱进项。
  亦珍闭上眼,听着屋顶上噼噼啪啪的雨声,在心里暗暗祈祷,这雨赶紧停罢,停罢!
  雨一下就是一夜,亦珍因有心事,便睡得不大踏实,直到敲了四更天的更鼓,才沉入梦乡。
  等亦珍醒来,撩开翠纱帱帐朝窗外一看,只见天色已是大亮,忙趿鞋下地,小跑到窗前,推开支窗,向外望去。
  天上堆着层层叠叠的阴云,空中仍飘着蒙蒙细雨,院子里的青石地面湿漉漉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江南雨后的味道。
  亦珍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天公不作美,看来上午的茶摊是摆不成了。
  新买来的丫鬟招娣听见响动,一骨碌从外间的窄榻上翻身起来,见亦珍已经起身,忙穿好衣裙,推开门“嗵嗵嗵”跑出去,到厨房里筹了热水来,伺候亦珍梳洗。
  看着比自己还瘦小的招娣捧着黄铜面盆跨过门槛进了屋,将面盆放在面盆架子上,亦珍轻声道:“你也去洗漱罢,招娣。”
  “是。”小丫鬟老老实实地退出亦珍的闺房,自去后院梳洗。
  其实亦珍已习惯到后院,打了水,在青石砌的池子边上洗脸擦牙,并不觉得麻烦,反而是由丫鬟端了水在自己屋里洗漱,很是束缚。
  只因这是母亲的一片殷殷慈母之心,亦珍告诉自己,过些时日便习惯了,万不可在母亲跟前流露出来,教母亲难过。
  亦珍洗漱完毕,领了丫鬟招娣,到母亲曹氏屋里请安。
  曹氏不知是因将养得略有起色,身子骨较早前有所好转,还是因为家里添了下人,不再担心女儿太过辛苦的缘故,脸上微微有了点血色,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见亦珍进来,忙向她招手,“珍儿,到娘这儿来。”
  亦珍走到母亲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坐在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今儿觉得如何?头可还晕?”
  曹氏的手一年四季都冰凉冰凉的,因人本就生得娇小,被女儿这样握住了,倒显得亦珍的手同她的手一般大小。
  “娘好多了,你别担心。既然上午天不见晴,你就安心在家歇一歇。家里也不差这一天的进项。”曹氏捋一捋女儿耳边的散碎头发,轻轻替亦珍掖到耳后去,“等一下吃过午饭,和英姐儿一道,好好去逛一逛,玩一玩,不必记挂娘。家里有汤妈妈陪着我。”
  亦珍垂睫望着母亲的手,微笑:“女儿知道了。”
  汤妈妈见两母女谈兴颇浓,便一把拽了招娣出来:“走吧,到后厨去把小姐夫人的饭端来。”
  招娣“哎”一声,跟了汤妈妈往厨房去。
  两人端了漆盘回来时,亦珍正向曹氏提起,等过了十五的庙会,去县外的梅子林看看今年的青梅,好趁梅子将熟未熟之际,买回来做乌梅用。
  亦珍记得自己当时还小,刚与母亲来了松江,人生地不熟,整日粘在母亲身边,无论母亲做什么,都要跟在后头。
  当时一到十五的庙会,母亲便差汤伯到县外农家收购了未熟的青梅,将那生得不好,肉少核大的拣出来,放在一边,只取那生得个头饱满的青梅来,放在竹扁上头,筛去灰屑,然后搁井水洗干净,用细棉布吸干了上头的水,才拿去熏了,制成乌梅。
  她就跟在母亲身边,一手拽了母亲的裙角,一手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小个儿的青梅从一堆青梅里挑拣出来,每拣一个,都会拿起来给母亲看,问:
  “娘,这个是不是坏的?”
  若母亲点头,她就把青梅扔到自己身上挎着的小竹篓里,若不,就扔会一堆梅子里头去。
  汤妈妈怕她扰了曹氏,要把她抱进屋里去,她也不肯。
  这样年复一年,如今即使母亲染恙,她自己也能挑将收来的青梅挑拣好了,只消学了母亲的样子,放到灶上去熏制即可。
  只这火候,她还没掌握,到时少不得要细细问过了母亲才行。
  母女俩用过早饭,因外头下着蒙蒙细雨,左右无事可做,亦珍便在母亲屋里,拿了绣花绷子,耐着性子绣花。
  亦珍的女红稀松平常
  ,也并不是不好,只不过到不了顾娘子那般出神入化栩栩如生的境界罢了,但绣些花花草草,还是行的。
  曹氏靠在床上,偶尔出声,指点女儿一下。
  “……针脚再密些……下针的时候,略斜一斜……”
  到了近午时分,下了两天两夜的雨,如同来时一般,毫无预兆地便停了。阳光破云而出,洒落在院子里。
  院子里青石地面上薄薄的一层积水,明镜似的,倒映出天上的金灿灿明晃晃的太阳。
  阳光自半敞着的支窗缝来透进来,亦珍忍不住放下手里的绣活,到窗前朝外一望,天井上头的那片青空,哪里还有一丝雨意?不由得欢呼一声:“娘亲,雨停了!我这就到厨上去熬酸梅汤去!”
  说罢朝着曹氏微微一福,就略拎了裙脚,出了正房,往后院厨房去了。
  汤妈妈撩了帘子进来,笑着扶曹氏躺下,“夫人陪着小姐一上午,想必也累了罢?”
  曹氏侧躺在床上,轻轻一笑,随即浅叹:“下晌珍姐儿约了顾娘子家的英姐儿去逛庙会,这也不晓得打扮打扮,一门心思地惦记着先去熬酸梅汤……汤妈妈,你说,我从小纵着珍姐儿,不拘着她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只想她快快活活地长大,将来寻个家世清白简单的人家嫁了,会不会害了她?”
  汤妈妈轻声劝慰曹氏:“夫人想左了不是?您如何会害了小姐?婢子看小姐,是个难得的体贴人,小小年纪便懂得为夫人分忧,操持内务,进退有度,是个有成算的。再说夫人您如今将家里的内务交给小姐主持,不也是存了锻炼小姐应对庶务世情的心思么?”
  曹氏听了,徐徐点了点头。“只不知我这身体还能支撑多久。”
  汤妈妈忙掩了曹氏的口,往地上“呸呸呸”三声,又拿脚连跺了三下,“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曹氏见了,轻笑出声。
  汤妈妈怨怪:“夫人还要看着小姐嫁人生子做外祖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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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第十章一场热闹(2)
  亦珍在后院,守着灶台上的大镬子,眼见得酸梅汤熬得浓浓的,下头的乌梅肉都熬化开了,这才拿青石堵了灶门,熄了炉灶里的火,叫了招娣来,将大镬子里的酸梅浓汤,搁细眼的竹筛子滗到四耳黑釉带嘴儿酒缸里,用细纱布罩上缸口缸嘴儿。
  又自井里提了拔凉拔凉的井水上来,筹在素日洗瓜果蔬菜用的大木盆里,将两个酒缸中的一个,浸在木盆中。另一个则放在一旁,任其慢慢温凉下来。
  待准备得差不多了,二门上的洒扫丫鬟进来通禀,说是隔壁顾娘子家的丫鬟过来说,她们家小姐已经都拾掇好,这就可以出门了。
  亦珍这才惊觉自己同英姐儿有约,忙使丫鬟去回话,说她这就来。
  随后亦珍垂头看一看自己身上的打扮:丁香色绣垂丝海棠交领窄袖上襦,一条七、八成新玉色六幅裙,裙角绣着一圈儿胡水色云纹压脚,一双群青绣海棠花苞的云头绣鞋,并不失礼,这才回自己屋里,取了荷包,装在母亲给她做的拼花布小挎袋里,斜背在身前。
  等拾掇妥当了,亦珍带着丫鬟招娣往母亲曹氏屋里,“母亲,女儿这便要出门,同英姐儿去西林寺上香。母亲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曹氏见女儿虽不曾刻意打扮,却也如同一株清灵灵含苞待放的丁香花似的,不想多说教,只叮嘱招娣:“好好伺候小姐,一步也不能离了小姐跟前,倘使出了什么差池,惟你是问!”
  招娣因是卖了死契的,要打要杀全凭主家欢喜,生死由人,是以忙不迭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曹氏这才对亦珍道:“玩得开心些,别太晚回来。”
  汤妈妈那边厢已将两大缸的酸梅汤,连同茶摊的一应物事,都帮着汤伯装在独轮车上,只等亦珍一道出了门,往顾娘子家,叫上英姐儿,出了景家堰,过了谷阳桥,悠悠然朝西林禅寺去了。
  却说那谢家的独子嫡孙谢公子,坐在祖母身边,望着外头雨止云散,艳阳高挂的天,托着腮,轻轻叹了口气。
  谢老夫人如何不晓得自己将孙子拘束得紧了,他这两日正嫌无聊无趣。
  “麒儿,祖母晓得你想出门去,可是你父亲重病在床,这不好不坏地就这么拖着……祖母看了心里难受啊……要是你再有个好歹的……我还有什么活头?我将来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你地下的祖父啊?呜呜呜……”
  谢老夫人想到伤心处,不由得悲从中来,老泪众横。
  他们谢家,在松江府,虽然不是一等一的世家,可也是大门大户。谁料到她进门,竟只得这一个儿子,又只得谢停云这一个孙
  子。儿子不争气,年纪轻轻就叫屋里的几个贱蹄子给败坏了身体,最后竟瘫在了床上。孙子倒是个爱读书的,奈何他娘怀他的时候,被屋里的姨娘暗地里使了绊子,孩子虽说是保住了,却是不足月就生了下来。生下来就瘦瘦小小,时时生病咳嗽。谢老夫人担心他养在儿子屋里,早晚要让那些个姨娘折腾没了,遂将他接到自己跟前养着,断绝了那些下作坯子的心思,这才三灾八难,有惊无险地养到十五岁。
  谢老夫人倒不曾一门心思指着孙子光宗耀祖,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为谢家延续香火。偏生这孩子却是上进好学的,又写得一手好字,得了东海翁的青眼,收为弟子。
  老夫人如何能不纠结?既怕孙子在外头一不留神有个三长两短的,又怕孙子将来埋怨她阻了他的前程。
  谢停云见祖母哭得伤心,遂轻轻挨着祖母,伸手一下一下抚摩她的后背。“祖母不想孙儿出门,孙儿便不出门,您快别难过了。”
  老夫人哭了一会儿,才渐渐止了哀声,拿起绢帕抹了抹眼角,“你若实在是闷得慌,就下帖子,请同窗好友到家里来玩。”
  谢老夫人的话音刚落,就有婆子进了两祖孙叙话的花厅通禀,少爷的同窗霍公子、查公子、方公子联袂来访。
  听见孙子的同窗来访,老夫人赶紧吩咐下人:“快请他们进来。”
  又收拾了心情,问孙子:“看看祖母可有失礼之处?”
  谢停云听说三位同窗到访,顿时来了精神,甚至有心情哄祖母开心道:“祖母怎样看都是极精神的,一点儿都瞧不出适才跟小孩子似的哭过鼻子呢。”
  谢老夫人听了,笑起来,“行了行了,你这是哄祖母开心呢。”
  不多久,丫鬟引三人进了花厅。
  三人今日俱做唐巾道袍云鞋打扮,进了花厅,齐齐向坐在正中的谢老夫人一作揖,同声道:“霍昭、查仲直、方稚桐,见过老夫人。老夫人安好。”
  “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谢老夫人吩咐丫鬟看座上茶。
  “霍兄、查兄、方贤弟,你们怎么来了?!”谢停云惊喜万分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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