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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是,公子!”一群侍女七嘴八舌地应着,早有两人赶上前服侍,替他们打起纱帘,挑亮明灯。含夕指着玉案道:“快来,看我这盘棋怎样?”
  皇非闲步至案前,一方紫玉嵌金丝雕花棋盘,满盘水晶棋子映着四周几盏琉璃华灯星星点点错错落落,说不出的晶莹明美,赏心悦目。这棋盘乃是含夕觉着好看,硬从少原君府赖了来的,皇非熟悉得很,此时一见之下,却颇为诧异地挑了挑眉梢。
  上阳殿的掌仪侍女拢月原是楚王后身边女吏,如今奉命随侍含夕公主,待着侍女们将新制的梅子茶并几样精致细点奉上,便站在近旁观棋,却不料只看了几眼,忽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不由“哎哟”一声以手撑额,身子摇摇欲坠。
  皇非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接住,试了试她脉搏,笑道:“拢月,这棋你可看不得。”说着手掌贴上拢月背心,便将一道充沛的真气渡了过去。拢月晕眩稍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躺在皇非怀中,顿时满面生霞,待要挣扎着起身,却浑身绵软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皇非眼见她又羞又喜的模样,俯身笑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拢月无力地靠着他的肩膀,只是不敢抬头看他,小声道:“我刚刚……看那棋局,一下子就觉得头晕目眩……”
  那棋局异常古怪,金光玉影下落子颗颗分明,却一瞬间变得错综起伏,似是天地深处茫茫一片沧海,深无底,杳无岸,一漩漩暗流汹涌激荡,夹杂着明明灭灭奇异的光影,一时闪烁,一时洄转,直令人眼目俱花,心神虚脱。拢月心有余悸,闭了眼睛微微喘息,却被皇非这么抱着,不由得心跳如潮,面烧似火,倒更加晕眩无力了。
  含夕见她脸红得厉害,奇道:“怎么看棋也会头晕,我看了这么久,也没觉得啊?”
  皇非见识广博,自非含夕所能及,命人扶了拢月下去休息,方道:“这是一局通幽棋。你心中知晓棋局变化,又曾修习摄虚夺心术,自然无碍,拢月不谙武功,却如何支持得住?”说着目光往棋盘上一带。
  据《沧桑谱》所载,八百年前,白帝曾在惊云山凌虚峰设通幽之棋对战召皇朱襄,百日十局,召三界鬼神相助,朱襄一平九负,大败而归,自此立誓以东海十三仙城侍奉中央白帝,成就九域格局。据说这十局绝棋应天生地成之数,一步一洞天,一劫一春秋,方寸虚实尽可藏天纳海。眼前棋局虽不像传说中那么诡异,却暗藏九宫,以天元之子御八方神数,处处变幻莫测,下棋者若内力稍有不济,便会为局中幻象所侵,心驰神乱,最后便只有弃子认输的份。
  皇非知道含夕日前去了子娆那里,通幽棋谱早已失传,数百年无人得见,若这世上还有一处可能留存,那便是帝都王城了。
  眼前飘过一双曼媚清娆的笑眸,每次相见,那女子心思百变计谋层出,假他之手振威天下、翻弄诸国,如今设下这珑玲妙局,又要和他打什么机锋,试他的武功定力吗?心底里不由漾出几分趣味,隐隐笑道:“这局棋是子娆教你的吧?”
  含夕才不在乎棋局是不是另有玄机,只一心想要赢他:“问这么多,你若解不了,便快些认输。”
  皇非便一笑,漫不经心:“执黑执白?”
  含夕将棋盒推过来:“自然是我执白设局,你执黑应手了。”
  皇非点头,拈一枚黑子略加斟酌,抬手点入局中。含夕见他落子,急忙去看,忍不住讶道:“艮四五,你果真在此落子?”
  皇非抬手取茶来饮,随口问:“怎么?”
  含夕笑眸灵动:“早知道你会如此。”说着执子在他下方打入,“而且啊,我还知道你下一步怎么走!”
  皇非见她不假思索,似是早有对策,却不信她真能料自己棋路,凝神沉思片刻,再落一子。含夕“嘻”地一笑,即刻应对。这一手棋连消带打,巧妙无比,皇非倒真忍不住看她一眼,含夕挑眸相望:“你第一步棋取艮宫生门,其实是惑敌之计,并非本意,这一步才是真正目的,想要攻我左营,我说的是也不是?”
  皇非目中略见诧异,唇角微笑却从容:“是这个道理,听起来倒真似料中了我的心思。”
  “那当然了,”含夕下颌微抬,“不过猜你几步棋,何难之有?”
  皇非收手笑道:“这么说我倒好奇了,你不妨猜猜我下一子将落何处?”
  含夕刚要说出子昊教她的棋路,突然转念:“空口无凭,我说对了你也可以赖,咱们写下来对照。”一迭声命人去取笔墨。
  皇非笑着摇了摇头,依旧不急不忙地品茶。待含夕转身写完了棋位,他才将袖一拂,一手仍端着茶盏,一手便就着侍女捧起的玉盘随意提笔书下几个字,满眼的戏谑悠闲,显然未将她这玩闹之举放在心上。含夕上前一看,顿时拍手笑道:“坎三六位,果然被我猜中了!”展开自己的字条,抢了一枚黑子替他放入棋盘,“不过你这步棋虽妙,却是百密一疏,这棋局中盘可藏有一处厉害的天劫!”
  皇非看清棋盘变化,神情蓦然震动:“九星反吟!”
  含夕开心道:“怎样?九星反吟,万事俱休,这下认输了吧!”
  整盘棋子仿如亘古星空,苍茫闪耀,一道星阵盘踞当空,点点光芒之下,似要将眼前空间化作无穷的虚空。心中奇景一闪而逝,皇非忽然抬头:“这棋并不是子娆教你的。”
  含夕连连占先,正自得意,不由脱口而出:“谁说是子娆姐姐教的了?都是你自己瞎猜,这个啊,是子娆姐姐的哥哥教我的!”
  皇非剑眉一扬,眸心瞬间精光闪掠,几如寒星耀日。好一局幻象丛生的通幽棋!虚藏实,实入虚,东帝子昊,竟能够步步料他棋路,分毫不差。他心中凛然,灯下俊面若水,却是静无表情,片刻之后,突然起身向外走去。
  含夕愣了一愣,追出去道:“喂!输了棋也不用这样吧,怎么说走就走?”却见皇非在大殿之前停步,负手仰望夜空,朗朗俊目遥映天星,一片深思之色。约过了半盏茶时分,他唇角向上一牵,露出素来不变,一抹自信无比的笑容,转身道:“九星反吟,乃是虚中藏虚之局,天盘加临地盘兑宫,八门无主,因此虚藏封闭,天地归无,但却并非不得解。含夕,我下一子落坎宫休门主位,你不妨仔细思量,三日之后,我来问你应对之策。”
  “坎宫休门吗?皇非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想出这一步棋,看来盛誉之下,名副其实啊。”
  一连两日细雨连绵,终见云霁天开,半山崖上落花缤纷,乱红轻舞,子昊和含夕自高处循路而下,点点花雨不时掠过他身上飘扬的披风,于那苍白容色之中,平添几分隽雅与风流。
  含夕跟在他身边,边走边道:“整整下了两天雨,我闷在宫里想了两天,也没什么好法子。皇非说给我三天时间,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
  子昊踏一地落红徐步前行,望见竹林转过温泉池,再向里去便是两间半遮于碧影清荫下的雅室。室中燃着一炉白檀香,在雨后的清新中渲开沉静的气息,缭绕于案旁琴侧。他招手让含夕入内,站在竹席前取过一枚白子,低头静思片刻,放入棋盘:“坎水属阴,休门主位虽可化九星反吟之劫,却也受其压制,难以扬兵攻伐,否则落吉为凶,再难挽回。皇非现在只能按兵不动,你在中宫应他一子便是。”
  含夕上前看去,案上正是日前那局棋,连着皇非的破解也在其中,只是他这一步既不攻也不守,着实平淡得紧,不由问道:“就这样吗?”
  “如此足矣。”子昊淡淡说道。含夕端详了好一会儿,问道:“那皇非下一步又会怎么走?”
  子昊坐下来,微笑着摇了摇头。含夕不解道:“之前皇非那三步棋你都说得准确无误,怎么现在却又猜不到了?”
  子昊目视棋局:“先前我能猜到皇非的棋路,是以有心算无心,现在他已有意提防,便不好说了。”
  以有心算无心,却也是知其性,明其道,料其先。上次那局棋黑子被困重围,想要脱困,其实有两条活路。弈棋之道,兵法之谋,少原君十五岁领兵,身经百战,一向善用奇兵诱敌,声东击西,在棋盘上也必然剑走偏锋,舍弃中规中矩的那条路,那第一步棋他就只有艮四五位可取。
  而接下来教给含夕的应对,其实是兵行险招,争先之举,目的是在艮、坎、干三宫同时挑起兵锋,造成急于围攻的局面。九宫之内,坎宫受水德之正气,利主兵戈征伐,黑子唯有在坎三六位上点入,才能消此攻势,并同时对左右构成威胁,无论怎样计算,这都是获益最大的一步棋。
  皇非善谋,用兵行事滴水不漏,往往能于决断间一举数得,以他的棋力,必然取中这最为有利的一点。只是这一点,却也不偏不倚,正是九星反吟阵盘形成的关键一步。同样的传承与渊源,通幽棋与九转珑玲阵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布置得当,可借对弈者一点求胜之心,衍生万千幻象。但那样的幻象并不足以困扰皇非,不能,亦不必,只要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对局中这一玄机掉以轻心,便已足够。
  他会认为棋局出自子娆之手,从一开始这小小的误会便在算计之中,做了万无一失的预见,而用那两步棋抢先进攻,更是会让对手认定这想法。皇非恃才自傲,连续三步棋落在下风,只因太过大意,只有最后一步才是严阵以待,那么这一局棋,他想必也已经猜透了其中隐喻——
  一切都如这棋局,从一开始调兵、布局、进退、成势,主动权在于王族在于东帝,入楚医病,只不过是有益而可行的一步,并非是受制于人,不得已而为之。
  少原君虽威凌九域,也是楚王之臣,而楚王,乃是天子分封的诸侯。高下自有份,尊卑不可乱,逐鹿问鼎,兵叩金阙,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的事,并不是东帝所允许的。
  锋芒无双的少原君,恐怕并非一盘棋便能压制,但敲山震虎的目的应该也达到了吧。子昊转头望向窗外清静的竹林,日光一耀,那丝锋藏于笑容之下的傲气在深远的眸色中闪过淡淡微芒。
  “真的猜不到了吗?”含夕失望地拨弄棋子,发出清脆地碰撞之声。子昊略加思忖,“也不是不行,不过略费些精神罢了。这样吧,我再告诉你三步棋,不出意外,皇非的棋路该在其中,你依次记住应对的法子,那便每次都可压他一步。”
  猜出对方三步棋,再想出三步应对,一子之差,乾坤之别,这几步中必要考虑全局不同的变动,斟酌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一而三,三而九,九而千百,变幻无穷,面对皇非这样的对手,若要做到万无一失,步步为先,岂是一般心力所能及。
  含夕先是欣然叫好,但突然又丢下棋子,说道:“还是不要了,下棋其实也不好玩,太费神了。对了,我给你带了一对上好的晴山玉芝来,刚刚交给了离司,不知道合不合你用。还有这个,”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包东西,“这是用浮罗果做成的蜜饯,甜而不腻,味道很好,以后你喝药的时候含一颗,就不会觉得那么苦了。”停了一停,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又犹豫不决,一只手绞着衣带上的玉环坠饰,暗暗觑着他,忽然粉面盈霞,最终还是将话藏在了心里。
  子昊笑容浅淡如旧,黑沉沉的眸中有种有种波澜不惊的平和。直到她将蜜饯递到他手里,他眼底才轻微一波,似是暖风间细碎的竹荫洒落,冰潭漾起春水,冷雪染上温柔。他望着含夕,微微笑道:“我既答应了教你下棋,便不会让你被皇非难住。再说了,我还要多谢你的蛇胆,那烛九阴原是你驯养的灵物,却因我而伤了性命。”
  含夕急忙道:“没关系的,早知道子娆姐姐是为了给你治病,我……我就让白龙儿不要反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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