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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名不奈何 第80节

  不论是两个国家之间,还是两国朝野内部,愤怒和不平都越来越多,冲突与摩擦越来越尖锐,但一切都被强行镇压在了那道绝对的神谕之下。
  终于有一年,上游大旱,惔焚千里。一支死光了牛羊的部族冲进边境集市,将米面粮种劫掠一空,逃跑时杀死了十余名赶来拦阻的商人。早已积怨日久的商团立刻组织人马,抄起铁楸、柴刀,反杀回去砍死了部族后方的女人和小孩。
  第一滴热血溅出的时候,谁也想不到它拉开了后来那场伏尸百万的灭世之战的序幕。
  很快,这场发生在边境的纷争就像旱季落在草原上的一颗火星,迅速燃起了连绵大火。被仇恨烧红眼睛的部族迅速打磨出砍刀、长矛,铁蹄破境屠杀了边陲的数座村庄;十里八乡的子弟歃血为盟,催马出关踏平了部落的百里营帐。当熊熊大火焚烧夜空,部族首领的头颅被插在旗杆上,雄鹰也带着报丧的鸣叫传遍了大地;复仇的铁蹄如洪流般汇聚而来,彻底打破了岌岌可危的边疆。
  一片山接着一片山,一座城接着一座城。土地节节陷落,烽烟再度燃起,当国君仓惶严令禁止战斗、销毁兵械的时候,早已群情激愤的百姓从各地揭竿而起。
  战火终于惊动了北垣上神。
  北垣上神非常震怒,他极度厌恶战争,连降九道雷劫向世人展现了违背神谕的严厉后果。
  但这一次百姓没有感激他。
  人人都觉得不公,人人都想要反抗。两个国家的人都义愤填膺,迫切想要为已经流血的同胞报仇雪耻,想要为生存和正义拿起武器。
  不论哪一方都认为北垣的神谕只是为了庇护自己的敌人,否则这不公平的现状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拜神又有什么用?神明赐给邻国风调雨顺,我们却只能蜷缩在贫瘠的土地上!”
  “如果当年真发了那场洪水,邻国早就被我们打败了,如今天下一统,肯定盛世太平!”
  “那些修仙成神的,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声音越来越尖利,抱怨也越来越偏激:“治水之恩?何来的治水之恩?你们还记得上万百姓足足哭跪了他七天的事吗?”
  “——七天呐!硬是看着多少人求他求得头都磕破了!”
  “初心就不纯,只是为了自己飞升罢了!”
  ……
  口诛笔伐,直达天听。
  北垣上神独自一人,静静坐在空旷的大殿中,直到一个含笑的鬼魅声音从黄泉地府传来:
  “看见了吗,这就是人。”
  “虎毒尚不食子,人却易子而食;乌鸦且知反哺,人却恩将仇报;天下万物都只为填饱肚腹而捕猎,只有人为追求享乐而滥杀滥捕。”
  “这天地间的花叶草木值得、飞禽走兽值得、蜉蝣蝼蚁值得。唯独只有人,人不值得。”
  “……”北垣上神终于发出嘶哑的声音:“你是谁?”
  那声音中的笑意更深了,说:“我是鬼垣太子。”
  天界的桃花一夜之间全都开了。
  北垣上神彻底堕入杀障,召出那座深藏于极北地心的四方兵人,赋予它强大神力,令它作为自己的化身,灭绝天地间最大的祸害——人。
  灭世之战由此爆发。
  接下来的一切走向都与鬼太子迎师传说相合:
  镜仙履行血誓诛杀北垣,鬼太子出手从中拦截;
  东天与北垣两位上神血战不分胜负,只得立下神位之赌;
  四方兵人几乎屠戮了所有修士,世间只剩钜宗宣静河一剑独挡。
  天上地下三大战场最终都回归于一处,便是天门关。
  在这片寒冷辽阔的平原上,宣静河与灭世兵人同归于尽,帮东天赢下神位之赌,立地兵解飞升,取代了北垣。
  北垣被贬谪投胎为人,东天上神将他的恶念与灭世兵人的残骸存放在一起,亲手封印进了万丈地心。
  北垣飞升于暴雨洪涝,贬落于惔焚赤旱。
  他成神是为了平息一切战乱和流血,最终却带来了史上最大的浩劫和死亡。
  这倒错的命运只在一件事上被重演了——他因为拯救千万凡人的性命而成神,取代他的人也是因为拯救千万凡人的性命而成神。
  徐霜策视线落在帛书最后一行墨迹上,终于明白了北垣飞升时在场的第三人为何没出现在记叙里,因为他认出了那个署名。
  记下这段文字的,就是东天上神自己。
  事情的始末,至此终于水落石出。
  数千年前还是凡人的时候,东天与北垣两人就是朋友。他们一起受灾治水、一起身死道消、一起迎来镜仙,最终又同时飞升成神——然而,在治水过程中生出杀障的只有北垣一人,因此他们飞升之后的命运也截然相反。
  北垣上神被鬼太子诱惑,堕入杀障,立志清除他认为是祸害的凡人。
  而东天上神被镜仙辅佐,保护人间,在灭世之战中以神位之赌打落了北垣。
  也许是因为多年挚友情谊,也许是因为心怀恻隐不忍,也许是不想忘记好友飞升陨落的真正原因……东天上神为自己留下这段文字记录后,便随着北垣一同下凡,投胎转世成了这一世的仙盟盟主应恺与沧阳宗主徐霜策。
  他的初衷应该是监督好友,以防杀障再现。但谁也没想到徐霜策杀障重到如此地步,即便到了今天都没磨光。
  这满纸墨迹似乎有某种魔力,将数千年前北垣的痛苦、挣扎、愤恨和血泪透过一笔一划释放出来,攫住了徐霜策的心神。
  “天灾横祸即将来临,你怎可见死不救,猪狗不如!”
  ——那分明不是天灾,是偷凿河道的人为之祸。
  “说什么治水,从一开始就是我们老百姓去苦苦跪求他才出来的!”
  ——世间凡事必有因果,战乱之孽本就不该强行归于一人。
  “他纯粹就是为了自己飞升罢了!”
  ——“看见了吗,北垣上神?”那含笑的声音再度从虚空中响起,低沉而诡谲:“如果这天地间没有了人,万物该是多么欣欣向荣,海晏河清?”
  “……”
  徐霜策闭上眼睛,指尖深深掐进了发丝间。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从殿外传来,经过层层封禁法阵,从徐霜策神识中响起,随即是温修阳恭敬谨慎的声音:“宗主,应盟主到访,人已在璇玑殿中了。”
  徐霜策动作一凝。
  “应盟主说……这些天一直在岱山联系您,但从未取得任何回音,无奈只得亲自前来拜访。守山弟子不敢拦阻,只见应盟主不待通报,便一剑逸上了璇玑大殿……”
  徐霜策呼出咽喉中滚烫的气,睁开双眼平静道:“知道了。”
  他收起缣帛卷轴,将青铜锁盒复原,犹疑片刻后还是放回了袍袖中,然后起身回到内室。宫惟还酣睡在高床软枕中,睡得无忧无虑,面颊微微发红。
  他呼吸间似乎有种冰雪消融时初桃的芬芳,将数千年前残存的最后一丝愤怒和痛苦都奇迹般洗去了。徐霜策凝视着他,仿佛想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把那张面容烙印到自己的灵魂中去。
  许久他俯下身,在宫惟眉心中无声地一吻,然后又摩挲他鬓发半晌,才放下床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禁殿大门终于被打开,温修阳俯首等候在外,只见多日未曾现身的沧阳宗主拾级而下。一向衣着整齐的徐霜策此刻却仅着内袍,领口的衣扣也散着,淡淡道:“走吧。”
  温修阳不敢细想,垂首跟随徐霜策向前走去,突然只听身后整座禁殿传来一声:嗡——
  他回头一看。
  只见宫檐、墙壁、石柱上无数禁咒随着徐霜策的离开而自动亮起,仿佛为整座大殿镀上了一层金光,随即消融于砖瓦金石之间,从壮丽华美的建筑外观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竟然要把人重重深锁到这等地步!
  寒意从温修阳心头升起,但他没敢露出任何异样,回头加紧几步一声不吭地尾随徐霜策下了山。
  璇玑大殿修罗院中,点点桃花顺溪飘零,石桌上放着一把酒壶、一只青玉酒盏。应恺坐在院中独自饮着一杯酒,那把威震天下的“定山海”神剑就放在身侧,直到徐霜策的脚步由远而近,才向庭院门口回过头,笑道:“霜策,你来了。”
  现在再看见应恺,连徐霜策一贯少有情绪波动的内心都不由升上些许复杂的滋味。他刚要抬脚,动作在半空一顿。
  然后他才跨过门槛,皱眉问:“你这是怎么了?”
  应恺面色从未这么憔悴过,普通人几天几夜不睡怕也就这样了,眼下甚至还有淡淡的青影。
  “近日不知为何,每每忧思多梦,梦到的都是从未经历过的荒诞不经之事,因此不免多思虑了一些。”
  应恺并没有说自己思虑的都是什么,徐霜策也没有问,默然站定了脚步。
  “那天你说柳虚之已经被送回宴春台了,”应恺突然道。
  徐霜策说:“是。”
  “但我醒来时,他在金船上。”
  徐霜策淡淡道:“我改变了主意,让他直接去见穆兄比较好。”
  应恺点了点头,并不计较:“虚之受伤颇重,理当如此。”
  “……”
  庭院开阔寂静,只听溪水淙淙,碧苔葱茏。应恺出神地望着溪流中两三点落绯,直至饮尽了那杯酒,才把空杯放在桌上,又斟满了两杯。
  他笑着一招手道:“我们兄弟俩好多年不曾对饮了,霜策,坐。”
  徐霜策目光微微闪动,少顷才掀袍而坐。
  应恺道:“钜宗被害一事已发回巨鹿长孙家,仙盟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人都在暗下议论,怕是一年半载都无法止息。”
  徐霜策道:“此事奇诡,议论也在所难免。”
  “我已令人前去天门关,寻找度开洵留下的更多痕迹,且看能否找出关于鬼修身份的线索。”
  “路远难行,需从长计议。”
  ……
  交谈如此来回数次,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应恺一手执杯,似是思忖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道:“霜策。”
  来了。
  徐霜策抬起眼睛,正对上了应恺带着疲惫血丝,但仍澄澈明亮的注视。
  “你出发去天门关之前,曾经告诉我梦都是假的,梦只是梦而已。但这段时间我梦中所见之事都如同亲身经历,且离奇曲折非常,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过的那般。”
  应恺顿了顿,轻声道:“柳虚之醒后告诉我,他在天门关的冰川下听度开洵提到了只字片语,仿佛在说‘幻境’、‘现世’,还有‘升仙台’……”
  徐霜策一言不发。
  “当日音障法阵中只有你与度开洵两人,而度开洵已经死在深渊下了。”应恺的声音还是很和缓的:“霜策,你能告诉我,度开洵临死前到底告诉了你什么吗?”
  空气仿佛正一丝丝地沉下来,变成冰冷凝滞的压力,堆叠在两人之间。
  “困兽犹斗,胡言乱语,当不得真。”良久后徐霜策转开视线,平静道:“不用太过在意。”
  应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突然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我能否见你的弟子向小园一面,亲口问他几个问题?”
  徐霜策第二次拒绝了:“重伤未愈,尚在静养,不能前来拜见盟主。”
  “——尚在静养。”
  应恺一字字地重复道,然后转头看向徐霜策执杯的那只手,语气温和:“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手上这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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